绿色蔷薇,女工文化在地生长 蔷薇获南风窗“2024年度致敬普通人奖”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绿色蔷薇社会工作服务中心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女工, 流水线上, 姐妹, 工厂, 文化, 深圳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协助工人的)志愿组织或非政府组织
- 绿色蔷薇是一个专注于服务女工和孩子们的公益机构,旨在为她们提供一个能够自由表达和相互支持的平台。
- 丁当和小青的故事代表了许多女工面临的困境,包括教育机会的缺失、工厂生活的艰辛以及社会对她们身份的刻板印象。
- 绿色蔷薇通过组织读书会、夜校和戏剧表演等活动,鼓励女工发声,分享她们的故事和经验,以艺术的形式表达自我。
- 女工们通过参与绿色蔷薇的活动,不仅提升了自我认同和自信心,还学会了如何维护自己的权益。
- 绿色蔷薇的工作展示了基于社区的公益机构如何有效地促进劳工权益,尤其是女性劳工的权益,通过教育和艺术创作赋予她们力量。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发自广东深圳
编辑|黄茗婷
流水线上,她们重复机械的劳动;回到家中,她们困于孩子、婚姻和流动的生活。漂泊之中,自我无处安放,直到深圳城中村里一个新生的公益机构,为她们搭建起属于自己的安全空间。在这里,流动女工成为主角,表演、歌唱、读书、写作,学会大声表达;在这里,她们彼此托付、互相支撑,在陌生的人群中链接起小小的“附近”。这里是绿色蔷薇,一个在他乡重建的家园,一种由女工书写的语言。
在约定的采访时间,小青出现了,手里端着一碗红烧土豆和一杯椰奶。那是社区里一个女工特意带给她的,为此,那个女工等在小青必经的路上,送完吃的就去上班。
作为女工,她们共享同一个身份与相似的命运。而在一个名为“绿色蔷薇”的地方,一群女工相识,结下特别的友谊。
绿色蔷薇成立于2015年,创办者丁当的初衷,是希望机构服务于社区里的女工和孩子们,给他们赋能。来到机构成立的第九年,当社会环境和一个组织的自我更新到达一定阈值后,丁当逐渐感到问题复杂起来,“在社区扎根越久,问题越多”。比如,过去她们服务儿童,现在孩子们长大了,她们又要服务青少年。
2024年8月30日晚,深圳龙岗,丁当(中)和姐妹们在绿色蔷薇一起唱她们创作的歌曲《我想》/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面对变化,如何调整?丁当尝试用一个新的词语框定绿色蔷薇的工作——“社区学校”。在这个社区里,绿色蔷薇开办姐妹夜校、读书会,带女工们识字、学习、阅读,也举办青少年戏剧巡演,参与孩子们的成长。
“每一个基层打工的姐妹和孩子都有(自己的)知识和经验,这是他们从实践和劳动里生发出来的。”丁当说。绿色蔷薇希望能看到、发展这些经验,在自上而下地传授知识之外,让女工与孩子们的“知识”自下而上地流动。
她希望绿色蔷薇成为一所不同于常识的“学校”。在这里,女工们共同讲述了一个故事:一群原本无法用知识改变命运的人,重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文化。
滑落的命运
丁当幼年便向往学校。
1988年,丁当出生在甘肃农村。从小她就知道,当村子里的大喇叭流出《东方红》的旋律,哥哥姐姐就该放学了。他们会背着母亲手缝的布书包,从对面山头的学校回家。
那个年代,大人们常常强调一句话:知识改变命运。但丁当没能走上这条路。她学习成绩还不错,上初中时作文拿过87分,她曾梦想成为一名作家。可一个夏天的午后,太阳毒辣,收完了麦子,丁当突然被妈妈告知,如果哥哥成功考上高中,那她就不能继续念书了。
同样的命运降临在这个家庭的另一位女性身上。因为家里交不上学费,丁当的姐姐也在初一结束后辍学。
“我是后来花了很长时间才知道什么大学、研究生、读博……我之前一直搞不清楚这个东西。”丁当说。直到现在,谈起辍学时她还会流泪,“看到穿校服的学生就受不了”。
贫穷是一种难以挣脱的命运。比丁当早十多年,湖南农村的小青也在初中时辍学。回到家里,她每天有干不完的农活。
为了卖菜,她要一整天守在摊前等待客人,有时候实在卖不完,小青只能挑着剩下的菜走到别人家门前,挨家挨户地问。累了一年多,她被晒得很黑,但依然没法给自己买一个发卡。
贫穷驱使她们逃离。在不同的时间,她们先后随着“打工潮”奔向南方的流水线。
流水线上,她们成为“机器”。16岁时,丁当的工作是不断把橡皮、铅笔放进流水线上的文具盒里,一天要在流水线上站12小时。后来她考入一个做相机的电子厂,组长会站在她身后按计数器,计算她的工作量,“如果你一小时能做60个,他明天就会给你加产量”。
工厂规定了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女工们住在宿舍里,有统一的白色蚊帐,床上放着统一的黑色盒子,用来装杂物。每个人的鞋、洗澡用的水桶、洗完的衣服都有指定的位置。晚上洗澡,一个外号叫“容嬷嬷”的管理员会时不时进来检查,发现有人忘了关水龙头,就要罚款。
工厂规定了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被骂是常有的事。一次丁当放错了文具,被拉长(工厂里,每条生产线被称为“拉”,其负责人被称为“拉长”)骂了一整天。
小青也在工厂里受过太多冷眼。有一份工作要和同事一起给中性笔贴标签,刚开始她不熟练,一旦没贴好,同事就会斜眼看她,嘴里还发出一声“啧”。
因为不愿在工厂受委屈,小青反复跳槽,很多时候连工资都没拿到。“一直是出来做不到几个月,我又回来(干农活)了,农活不想干了,又想办法出来。”在工厂和农田之间往返,她找不到自己真正的安身之所。
女工的身份让她们自卑。有一次,丁当和同事去逛街,看了衣服但没买,服务员就说“一看就是打工的”,让她们没钱别乱碰。她这才明白,为什么下班后大家都要先回宿舍换下制服。在周围环境的打压下,小青也越来越自卑,她渐渐认可了那些话:自己没文化、挣不到钱,是个“没用的人”。
自卑在内心积攒,和生活的贫穷、苦闷混杂在一起,成了小青的梦魇。被噩梦断断续续地侵扰了一年多,睡不着觉,她也没有食欲,一下子瘦到70斤,穿XS码的裤子都得把裤腰改小,“走路都没力气,(白天)眼睛老是这样眯着,好像都能被风吹倒一样”。
“你的心事太多了。”医生这样告诉小青,并在病历上写下“植物性神经紊乱”的诊断,给她开了三个月的安定片。
这成了一个契机。小青意识到需要做出改变。那时她独自在深圳做清洁工,除了两个亲戚之外没有别的朋友。她需要向朋友倾诉,但又因为苦于“清洁工”的身份交不到朋友。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才30多岁,我的一辈子不能就这样过。”小青决定自己主动“走出去”,拓展朋友圈。
女工的声音
比小青更早一步,丁当也在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她先找到了图书馆。在丁当打工的相机电子厂里,一栋宿舍楼其中一层被开辟成图书馆,在那里,丁当读到了《呼啸山庄》《平凡的世界》《飘》《海边的卡夫卡》……在一个个故事里,她可以把自己从流水线上“抽离掉”,进入不同的人生。
那本被通宵读完的《简·爱》带给了她最大的震撼。过去,她只想着在深圳留下来,所以对工厂老板充满感激,“他给我饭吃,让我有地方住”。简·爱却在书里勇敢地主张平等,丁当在后来的一篇文章里写到:“看到她(简·爱)后我的自卑心理少了很多,因为我坚信我们是平等的。”
后来,丁当又找到了一个名为“工友书屋”的公益机构。她成为那里的志愿者,每天下班都去参加活动,直到在18岁那年离开工厂,成为一名正式的工作人员。在工友书屋,丁当和其他工人一起学习劳动法,去医院探访受了工伤的工友,还做了杂志《工友天地》的编辑,让自己的文字变成了铅字。
图源:绿色蔷薇社会工作服务中心
但她很快有了新的不满足。在工友书屋,她参加姐妹小组,和其他女工一起学习社会性别,分享彼此的故事。隔着一道门板,外面是其他的男性工友在讨论社会新闻。
姐妹小组的活动结束后,丁当想让女工们也加入外面的讨论,却发现气氛突然变了。在门板后,女工们话很多,可出了那个空间,有时女工刚刚说两句,就被男性工友打断了,“女孩都不太敢说话”。
她意识到,女工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和舞台。2012年的妇女节,丁当举办“女工最牛”系列活动。这一天,试图逃离梦魇的小青,在深圳的劳动者广场与一群女工相遇了。
当时广场上拉着“女工最牛”的横幅,有人给小青发了《劳动法》宣传资料,一个女工在教大家唱《面包与玫瑰》。小青也一起学唱,她发觉这些歌词“很有力量”,“好像都是写的我自己”。歌词里的“灰色工厂”,一下就让小青联想到自己在工厂里遭受的不公平待遇。
这也是丁当连续举办“女工最牛”活动的出发点:让大众听到女工自己的声音。在此之前,她常常看到媒体报道“厂妹”,把女工和一些莫须有的猎奇故事联系在一起。丁当想,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被人代言?女工应该主动发声。
“话语权”成了采访中她强调的关键词。2015年,一家为女工和她的孩子们服务的机构——绿色蔷薇在深圳落地,“话语权”也贯穿于绿色蔷薇的各种活动里。在绿色蔷薇,姐妹们自己写歌,打工的苦被写进了歌词,她们也一同创作戏剧,站上戏剧舞台,表演自己辍学、被家暴、怀胎生子的经历。
一出名为《她们说》的戏剧就是这样创作出来的。最初的舞台是在绿色蔷薇的活动室里。一个女工躺在舞台的床上,扮演一个刚刚流产的女人。这时丈夫回来了,发现她没有做饭,也没洗衣服,抱怨说:“不就流个产吗?又不是生小孩,怎么这么娇气啊。”
这是女工朱朱的真实经历。试演结束后,观众席上的姐妹们“哭得很厉害”,她们继续分享自己的故事,有人家里重男轻女,有人被家暴。这些经历被收集起来,不断丰富戏剧的素材。
艺术之外,女工也有自己的知识生产。她们多次开展调研,主题是关于生育保险、家暴和流动儿童。疫情期间,她们从设计访谈问卷、访谈工友开始,花半年的时间调研了疫情对流动工人的影响,最后形成报告和政策建议。
“女工真的能提出非常切实的建议,有时候学者提出来的建议可能是不切实际的。”和她们一同开展调研的曹昂,现在是中国农业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老师,她还发现,女工更容易在访谈时与对方共情。“她们会围绕相同的困境聊得更深入,也更细致。”
共同创作与表达所产生的力量,最终回到每一个女工身上,成为她们丢失已久的自信。
丁当和姐妹们/南风窗记者 郭嘉亮 摄
在绿色蔷薇,小青感受到的始终是鼓励。第一次参加妇女节活动,其他女工拉她一起跳《挣脱枷锁》的舞蹈,她带着紧张的心情上了台,最后发现这里“真的没有人会笑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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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详情
慢慢地,小青的胆子大了起来,“把那些紧张的东西全部放下了”。那时她在幼儿园做生活老师,中午午休的空闲,她戴着耳机反复地听《手机戒指》,学习跟唱。她喜欢唱姐妹们自己创作的歌,后来也参与了录歌。
小青原本觉得“录歌”听上去很遥远,像是“学过音乐知识的人才懂”。进了录音室,里面也都是她没见过的东西,她好奇架子鼓,还有电脑屏幕上显示声音高低的线条,“像做检查的那个东西”。
录完第一首歌,她知道了声音该从哪个鼓点切入,每个字该唱多长。小青意识到:“都是可以学会的,只不过是没有那种机会让我去学习。”
她不再觉得自己是没用的人。回想起干农活的日子,那时候她天天卖菜,算钱算得比谁都快。如今她已经找到一种方式,去反驳过去受过的冷眼:“你来跟我干农活,看你干不干得过我。”
让对话发生
从2013年开始,卜卫就在关注丁当举办的妇女节活动。她是中国社会科学院新闻与传播研究所的研究员,长期从事发展传播学相关的实践。卜卫发现,要让一个群体建立起自信与链接,他们自身的文化是一个很好的切入口,因为文化紧密地联系着他们的生活,“尊重他们的文化,才是真正地尊重这个人”。
在绿色蔷薇,姐妹们交流独属于她们的文化,而走出机构,她们还要在更大的世界去表达、去对话。
2014年,丁当去参加一个性别与发展主题的学术会议,带着当时女工工作坊里生产的帆布包,在现场被“一抢而空”。一个学者发表了有关富士康工人的研究,丁当听了,感觉有些内容和自己的观察不符,就直接在会上讲了自己的看法。会后,有十几个人都来找她聊天,因为她的发言“补充了另一个新的视角”。
与外界的交流有时也存在壁垒。2024年9月,丁当去新加坡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会议是全英文的,发言人的报告、PPT、会后大家的讨论,用的都是英语。丁当没有学过英语,只能临时找了一个实时翻译软件,“大概知道一些信息”。讨论环节,她找到现场的中国人帮忙翻译,能听懂别人在说什么,但她自己很难加入对话。
这让丁当反思“知识”的流动方向。要和学者对上话,她需要学会他们的语言,比如“资本”“价值”“建构”,才能把女工的知识体系翻译成大家能够理解的话语。而那次英语会议更是让她直接地感受到了困难,“它不会因为你没有学过,就给你配一个翻译,你必须自己去学”。
绿色蔷薇女工社企产品/图源:绿色蔷薇社会工作服务中心
对于其他仍在打工的姐妹而言,学习更为困难。丁当因此感受到,活动的开展到了一个“瓶颈期”。姐妹们可以利用闲暇写歌、排戏、调研,那么,能不能让现在的姐妹夜校更进一步,大家一起来编写一本教材?又或者,绿色蔷薇还能不能有更多的“小青”“丁当”?
“培养一个人很难”,与外界的碰撞也始终存在。一个导演曾经找到绿色蔷薇,希望能拍摄会写作的女工,丁当从中感受到一种刻板印象。“也不是所有姐妹都会写诗,但是一个普通的人身上也有很多珍贵的东西。”在丁当看来,一个喜欢哲学、文学的人,与一个喜欢养花、缝纫的人没有什么差别。最后她们没有接受与导演的合作。
实习生婉盈认可这一点。她常常给绿色蔷薇的姐妹们拍视频,在她的镜头里,一个女工麻利地给玩具充棉,用针把缝好的布挨个翻面,熟练到能闭着眼睛干活。因为她长年干这行积累了不少渠道,姐妹们叫她“周老板”,还会找她拿货。婉盈很佩服,“她一个小时做500件,一个月最高能赚七千块钱”。
有时候,实习生与姐妹之间也存在观念上的差异。曹昂从2014年开始认识丁当,后来也在绿色蔷薇开展过社会性别的讲座。刚刚来到绿色蔷薇时,她也抱着一种期待,想要用自己的性别知识去影响和改变姐妹,让大家都能实现性别意识的觉醒。
要实现这种期待很困难。曹昂逐渐发现,很多姐妹参与讲座,也分享自己生命中那些不公平的遭遇,但她们有时也很难走出过去的思想框架。有的姐妹很想生儿子,有的则因为生了儿子压力很大,“要给他买房买车”。
绿色蔷薇的空间内部/图源:绿色蔷薇社会工作服务中心
她们被困在一种结构里。一个女工生了女儿,婆婆因此倒掉了准备好的一筐鸡蛋。有女工被家暴,但是她舍不得孩子,不愿离婚。也有女工知道,自己即使离婚也会被家人逼着再结婚,她问大家,离开这个男人,怎么能保证下一个男人不家暴?绿色蔷薇之外,世界仍然坚固。
曹昂后来学会了一种开放的态度。她不会强硬地追问姐妹“为什么不这样做”,而是更多地去倾听她们的故事。她也会和姐妹分享自己的观点,“她会看到你的生活和她不一样,就像种下一颗种子”。
2022年夏天,绿色蔷薇出了第一期播客,访谈了女工范范。范范分享了自己从辍学到打工的经历,还提到她很爱唱歌,在节目的最后弹唱了一首《苹果树花开》。播客录了近一个小时,婉盈当时对它没有太高的期待,“太长了,大家可能不会听完”。
2023年8月,绿色蔷薇的青少年戏剧从深圳罗湖开始巡演。演出开始前,丁当和几个姐妹在舞台上热场。丁当问,大家想听谁唱?唱什么歌?
“范范!”一个声音响亮地从婉盈身后传来,“《苹果树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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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黄茗婷
值班主编|吴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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