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十年有近8000万农民工面临“超龄”,媒体:请给他们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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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农民工, 建筑工, 超龄农民工, 大龄农民工, 老傅, 工地, 记者, 包工头, 施工单位
涉及行业:建筑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无
相关议题:无
- 近8000万农民工面临“超龄”问题,被限制进入建筑施工现场从事工作。
- 一些地方政策留有“弹性空间”,但超龄农民工仍然面临就业困境。
- 超龄农民工“清退令”初衷是保护他们的生命安全,但也带来了争议。
- 超龄农民工在建筑工地这类高危工作环境下,可能因反应不灵活、体力不支等原因而出现安全事故。
- 上世纪50、60年代出生的农民工是最早出去打工的一批,他们对“超龄”实际上是不理解、不能接受的。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杭州凤起路立交桥下,是老傅的“根据地”,这里聚集着许多前来寻找零工的人。装着各式工具的破旧电瓶车停在路边,挂着的纸牌上写着“木工、油漆、打孔”等,表明了他们的身份与目的。
老傅跟这些人都已经相互熟识,没事的时候,他们经常三五成群地围在立交桥下聊天,高高的嗓门超过了疾驰而过的车流声。他们时不时到处张望,眼睛紧盯着来往的行人,寻找可能的雇主。
这些人多是上了年纪,普遍在50岁甚至60岁以上,有的头发已经花白,用沾满灰尘的帽子遮着,在与记者的交流中表达着对于找工作难的无奈。
2019年起,全国多地发布建筑业“清退令”,60周岁以上男性、50周岁以上女性以及18周岁以下人士禁止进入施工现场从事建筑施工作业。
而今年2月13日,2023年的中央一号文件公布,其中,在拓宽农民增收致富渠道、促进农民就业增收方面明确提出,要“维护好超龄农民工就业权益”。
3月17日,杭州下起了小雨,气温骤降。经过凤起路立交桥的行人,都明显加快了脚步。
老傅坐在自己的电瓶车上,无聊地刷着手机。电瓶车上满满当当,电钻、电线、安全帽、塑料……全是他干活的工具。
今年64岁的他,来自江西鹰潭,外表看上去干净儒雅,刷手机时总会掏出一副老花镜戴上,连衣的帽子让人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家里的孩子虽然都已成家立业,但他还是闲不住,想出来挣一点,免得向孩子伸手要钱。
“1978年的时候当过兵,退伍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在老家。后来,孩子结婚买房,用钱的地方多了,我就出来打工,全国很多省市都去过,工地也干了好多年。60岁的时候,工地不让干了,只能出来打打零工。”老傅边刷手机边跟记者交流。
事实上,就算打零工老傅也已经没啥竞争力,万一遇到看身份证的雇主,大概率会被拒绝。“这段时间基本没啥活,天天就在这闲着。”老傅称。
像老傅这样,上了年纪仍在打零工的人不在少数。潮新闻记者在杭州走访时发现,不少路口都有一些等零工的人,多是干一些家庭装修、水电维修的工作。
据了解,此前,上海、广东深圳、江苏泰州、江西南昌、湖北荆州、天津、广东珠海横琴新区等地陆续出台政策清退超龄农民工,要求进一步规范建筑施工企业用工年龄管理。
比如天津市住建委就在政策中规定:施工单位与建筑工人签订劳动合同时,应当严格执行国家关于法定退休年龄的规定,对男性超过60周岁、女性超过50周岁的不得签订劳动合同。不得安排或使用男性55周岁以上、女性45周岁以上的建筑工人进入施工现场从事高空、特别繁重体力劳动等高危险性、高风险性工作。
但同时,一些地方的规定也留下了一些“弹性空间”。比如天津规定,因特殊情况确需安排或使用超龄建筑工人的,施工单位应当对超龄人员健康证明(健康证明有效期为1年)进行核验,并根据项目具体情况合理安排工作岗位。
河南周口的老张像老傅一样也有着回不去的家乡,在老乡的帮助下留在天津的工地奔波。
老张早年当货车司机跑长途,根据法律规定,60岁之后不能再驾驶大型货车。收入断了,但家里的开支并没有减少,儿子的房贷压力需要他分担,老张也只能扛起装满行李的蛇皮袋,走出家门。
建筑工地里高空作业一天四五百元,扛沙包水泥的工作一天二百多元,但这些高危重体力的工作不会找上他。他经熟人介绍,在工地里做一些清扫与绿化工作,每天100元的收入虽然不高,但相比闲在老家,已经让他非常满意。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夏柱智告诉潮新闻记者,限制“超龄农民工”从事建筑施工作业,这一政策在全国多地已实行数年。但以安全为由的超龄农民工“清退令”,所带来的争议也是一直存在的。
“我干工地干了一辈子,现在说不要就不要了。我身体还健康,为什么就不能干了。”
去年底,家在安徽阜阳的老陈最终还是被公司辞退了,可他想不清楚,自己身体很好还能干,为什么就被“清退了”。
老陈在上海务工多年,一直在工地干外墙保温工作,在吊篮里上上下下,高空作业成为家常便饭。2021年,施工单位找到当时已经60岁的老陈,警告称不能再继续留在工地上干活。不干活就没有收入,老陈多次找熟识的领导求情,才最终被答应可以再干一年。
可今年以来,老陈所在的建筑单位管理更加严格,每个人都要进行身份证登记与人脸识别,老陈这样的“超龄”农民工都不再被允许进入工地。老陈告诉记者,他准备回老家了,种种地,看看家附近的工作机会。
有观点认为,“清退令”的初衷是好的,即保护超龄农民工的生命安全。建筑行业具有繁重高危等特点,而超龄农民工在建筑工地这类高危工作环境下,可能因反应不灵活、体力不支等原因而出现安全事故;而在实际生活中,近些年建筑工地上的安全事故确实也多发生在大龄农民工身上。
2021年5月17日,上海市建设工程安全质量监督总站发文称,近期本市建筑工地连续发生多起人员疑似猝死事件,其中多数年龄均超过60周岁。
对于超龄农民工的人身安全的保护,也是很多地方发布此政策的初衷。比如,上海市“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国务院关于工人退休、退职的暂行办法》等法律法规,结合建筑施工作业‘高空、高危、高风险、重体力、技术要求高’的岗位特征”,提出进一步规范建筑施工企业施工现场用工年龄管理有关要求。
潮新闻记者在与农民工交流中也了解到,确实时不时会有一些年纪大的人,从脚手架上摔落致伤或者从高空坠落致死。“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反应快,老胳膊老腿的,一不注意就容易受伤,谁敢要咱们啊。”有工人告诉记者。
有包工头也向记者道出了自己的无奈,很多人跟着自己工作了几十年,有技术有体力,还能继续干,但是规定就在那里,自己也没有办法。“留着不仅要面对施工集团检查时的罚款,也要承担相关工伤风险。”该包工头称,最近5年,一批老的建筑工人陆续被清退了,大多是60后的工人。
“上世纪50、60年代出生的农民工,是最早出去的一批,也是最受建筑行业“清退令”影响的人群。”夏柱智告诉记者,他们生长在集体时代、有农业劳动的经历,他们最先出去打工,做的也是最苦最累的活。他们对“超龄”实际上是不理解、不能接受的,他只有干得动干不动、愿不愿意干的概念,没有法律上“超龄”的概念。
夏柱智称,所谓的60岁“超龄”,是按照《劳动合同法实施条例》来界定的,其中规定“劳动者达到法定退休年龄的,劳动合同终止”。
据了解,对于退休年龄,《国务院关于工人退休、退职的暂行办法》规定,男年满六十周岁,女年满五十周岁,连续工龄满十年的,可申请退休;从事井下、高空、高温、特别繁重体力劳动或者其他有害身体健康的工作,男年满五十五周岁,女年满四十五周岁,连续工龄满十年的,可申请退休。
但夏柱智认为,这适用于正规的劳动力市场,但建筑业中存在农民工不签订劳动合同的非正规劳动力市场。此外,“超龄”实际上是一个管理术语,包含了一个价值判断——他们超龄了,应该退休了——忽略了农民工本身的身体状况、就业意愿和家庭收入状况,有点“一刀切”了。
采访中,一些超龄农民工向记者表示,自己如果在老家,收入来源是比较有限的。老傅称,自己能拿到的养老金,每年也就一千多元,养老保障不太够。
据了解,我国目前施行城乡居民养老保险制度,养老金待遇由基础养老金和个人账户养老金组成,基础养老金最低标准为每人每月98元。
近年来,许多省市的城乡居民基础养老金最低标准在不断上调,但不少地区相对还是较低,每月在100-200元之间。因此,一个人能拿到多少养老金,在基础养老金之外,更取决于其个人账户部分缴纳数额的多少。而在农村地区,很多农民缺乏缴纳养老保险的意识,导致到了退休年龄之后,能拿到的养老金比较有限,这也是很多超龄农民工不得不继续外出务工的原因之一。
“什么都能干”是他们最常说的话,小到通马桶、打扫卫生,大到装修房屋,他们都会接下来。在交谈中,一些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虽然挣得不多,但相对自由,但也有人希望重返工地。
国家统计局发布的《2021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2021年全国农民工总量29251万人,比上年增加691万人。从年龄上看,50岁以上农民工所占比重为27.3%,比上年提高0.9个百分点。这意味着未来十年间将有近8000万农民工面临超龄问题。
在社会对“超龄”农民工热议的同时,已有一些地方对“一刀切”的政策进行纠偏。去年6月15日,安徽省住房和城乡建设厅发布公告称,实行柔性用工管理,分岗位确定用工年龄,避免建筑行业农民工“超龄”一刀切。此外,江西、四川等多地陆续出台类似政策要求。
紧着着当年11月,人社部等五部门联合印发《关于进一步支持农民工就业创业的实施意见》明确,指导企业不得以年龄为由“一刀切”清退大龄农民工、为有就业需求的大龄农民工免费提供公共就业服务。
夏柱智告诉记者,农民工没有城镇正规劳动力市场的退休金,因此即使超过60岁,农民工本质上还是农民。农民工主观上也没有“退休”的概念,他们很多人经常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就是“干到不能动为止”,即使从事农业生产也是这样。
毫无疑问,农民工群体的生命安全是一个必须直面的现实问题,但部分地区的实践案例表明,目前完全可以在不清退大龄农民工的前提下,大幅改善和解决这一现实问题。
夏柱智曾调研湖北某县家政市政工程行业,该县大约有4-5万农民都在从事家政市政工程行业,其中空调安装维修经常需要墙外高空作业。夏柱智发现,一些大龄农民工会想办法自我调节劳动强度,几户人家凑钱买机械设备、智能设备,例如管道检测机器人,可以代替人工下地去查看管道。以往包工头组织作业时,也会依据个人的年龄状况、健康状况、技术状况和个人意愿来分配工作,避免工伤意外的发生。
对于“超龄”农民工的出路,夏柱智提出了一些建议,比如由施工单位和包工头、建筑工人签订作业合同,加强安全意识与安全作业技能培训,购买统一的工伤意外保险,可根据实际情况允许适当放宽购买工伤保险的年龄限制。在一些行业发展规模较大的地区,在政府支持下还可以成立行业协会,在专业技能培训、安全意识和安全作业培训等方面发挥重要作用。
北京潮阳律师事务所律师胡钢在接受潮新闻记者采访时表示,除了禁止“一刀切”政策之外,政府可以提供的帮助还有很多。
“我们都知道,与城镇居民相比,超龄农民工可以享受到的退休待遇很低,每月几百元的养老金并不能保证他们过上有尊严的老年生活。从长远来看,逐步提高城乡居民基础养老金水平是必要的。”胡钢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