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大厂采蓝莓,我依然没躲过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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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看客inSight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工友们, 计件, 大叔, 蓝莓, 基地, 监工
涉及行业:服务业, 互联网信息服务, 农业
涉及职业:白领受雇者
地点: 云南省
相关议题:工资报酬, 工作时间
- 农场工人的生活十分辛苦,每天工作时间长达14个小时,只有短暂的午休和晚休时间,工资也很低。
- 采摘工人的管理方式严格,包括不许吃果、不许扔果、不许工作时间玩手机和聚众聊天、不许在垄沟里抽烟和扔垃圾等。
- 采摘工人的工资是按件计算的,每天的价格不同,平均下来大概每盒蓝莓两块钱左右,采摘熟练工一天能有200块左右的收入。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去农场是十年前就有的想法,只是当时没能实现。大学毕业后,我进入阿里,做了八年产品经理。这近乎是互联网时代最好的公司,我也做了自认为最合适的岗位。我似乎应该感到知足,但还是常常困惑。我看着在北京已经有两套房的领导,还在痛苦地逼迫自己每天高强度工作十几个小时,常常会想,这是否是值得我努力下去的未来。我看着同事们为了绩效和年终奖焦虑,理智上能够理解,但又不明白这些追逐究竟是为了什么。
于是我又想起更年轻时遇到的人们。大学时,我常一个人背着包在西北旅行,每到秋天会遇到一群坐火车去新疆摘棉的妇女,她们大多裹着头巾,随身带着馍馍,坐在硬座或蹲在过道里,话不多,像雕塑一样安静地看着窗外。她们的生活比我辛苦很多,物质上的回报却又少得多,这样努力生活的动力来自哪里,她们是茫然无知的、充满笃定的,还是也和我一样困惑?
蓝莓基地位于云南省澄江县西侧大概三公里的村庄里,大约有5000亩田地,种植本地特色的早熟蓝莓。每年的4-6月是成熟期,高峰期大约需要5000名工人同时采摘。本地工人不够,于是基地每年都从云南周边市县大量招人。
我入职的过程不算顺利。虽然我在劳保用品店里换了全身的行头,招工处的负责人还是疑惑地看着我,觉得我不像是来干农活的。我只好杜撰了一个社会学研究生的身份,说是来写论文的,又说自己是农村人吃得了苦,才被允许入职。
招工的工头通常和基地有点关系,每介绍一人会有几十块的抽成。大部分工友都是他们的家乡亲朋,年龄主要在40-60岁,以家庭妇女为主(男女比例大概1:9),名字多是芳、梅、凤。还有一部分工友是在快手上看到了工头招募,通常也有点朋友关系或朋友的朋友,询问情况后报名。
相比客观信息(合同、公司资质、注册资本等),这里的人们往往更相信人。他们不会信任不认识的招聘渠道。工资发放周期、请假制度等也要靠向熟人打听。在入职签合同时,基本是看也不看的就按了手印(我扫了一眼合同上的内容,包含主动放弃工伤赔偿、公司有权调整工资支付周期等)。
每天新入职的采摘工一般会被分到一个班里,通常是60人左右,配备一个监工班长,班里又会分成3-5个小组,每个组各配备一个监工组长,同时负责培训、验果和纪律管理。采摘的纪律包括不许吃果、不许扔果、不许工作时间玩手机和聚众聊天、不许在垄沟里抽烟和扔垃圾等。除了监工们的日常监督,基地也配备了一些流动巡查员,会骑车四处拍照抓违规,这是我们在基地能见到的最高级别的工作人员。
采摘工的管理其实并不容易,入职第一天,班长让大家排队,希望大家排成6列,结果首先需要普及一下什么是排什么是列。在分组的时候,班长希望根据队伍直接分组——这是最高效的方式。但很多工友是从同一个地方结伴来的,叫嚷着要分到一起去,现场一片混乱,最后靠班长摆出强势的训斥架势才平定下来。
新员工有五天的培训期,每天固定工钱150块,通过考核以后开始计件采摘,计件每天的价格不同,由监工当天早上贴到工棚里,平均下来大概每盒蓝莓两块钱左右,采摘熟练工一天能有200块左右的收入。如果考核不合格则有两天的补习班资格,补习班再不通过就会被淘汰。
有些工友会不适应严厉和高效率的管理方式,刚入职一两天时,就开始有人要离职,往往都是三四个人结队要走(大多是一起来的,有一个人产生离职情绪就会带动其他几个人),每次有要走的人时,班长都会谈话挽留。
挽留方式一般软硬兼施。“你们告诉我哪里还有更好的工,有的话我跟你们一起去打(严厉语气)”“你们不要听人家说赚不到钱,听人家说摘不到,这些后面都能解决(柔和语气)”,他并没有摆出什么有力的证据,双方的交流也不是出于逻辑的分析,更多还是情感压力和气势压迫。大多数人最后都被劝回来了,真正坚持走掉的大概只有三四个。
因为淘汰走的人则要多一点,她们大多是班里年纪比较大的嬢嬢(阿姨)们,因为眼神不好或是记不住果品的分级,考核总是无法通过而被劝退。十天下来,班里还剩下48个人。
今年春天气温低,蓝莓树遭了霜雪,成熟的果子一直很少,这让基地陷入了两难。如果计件算工钱,工人们嫌摘得太少赚不到钱都会走掉,等后面蓝莓大规模成熟后,就会人手不足。而每天付大家150块的固定工资,又实在成本过高。每天监工们都会说明天就要计件了,第二天来了又总是公布还得继续赚天工。
直到我培训期结束后的第七八天,农场才正式开始计件采摘。计件前一天,有工作人员拖着打药车满基地打药,工人之间也开始流传着各种传说,有人说是正常杀虫的农药,有人说是让蓝莓快速成熟的催熟激素。我去看了打药的罐子,上面什么字也没有,打药的人也忙着没法搭话,所以最终打的是什么无从得知,只是那之后的两三天里,工友们偷吃的情况明显减少了。
计件之后,大家的工作习惯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采摘蓝莓时不再按照要求的手法(两指捏住蓝莓后手腕旋转,可以防止蹭掉果粉,避免尾部破皮),变成一把一把地往下抓,过分级板也不再是一颗颗过,而是一把扔上去直接分大小。
监工为了确保产量,也有意无意地放松标准,大小只用肉眼检查无需再过分级板,部分看起来不是很严重的红果(还未成熟的果子)都会检验过关。之前一天只摘三十几盒的阿姨们,大多达到了将近100盒的产量,每天能有近200元的收入。
但质量问题很快被发现了。计件后的第六七天,我们班的果品质量被点名批评,公司派了两个技术指导员到现场指导采摘和验果的工作。指导员是两个年纪很轻的小姑娘,在她们来之前,监工就专门嘱咐,“等人家来了一定要好好配合,说什么我们就好好听着”。结果还是起了冲突。
戴阿姨六十多岁,跟丈夫耿叔一起来基地打工。那天指导员来地里视察,看她摘的红果比较多,大小也没太分好,于是成了指导员抓的典型。她们专门到戴阿姨的垄沟里,把不合格的果子一颗颗捡出来,用严厉的语气说“你看看这个!”“你看这个你都摘!”说了几句之后,戴阿姨的面子实在挂不住,反驳起来,“你这个小姑娘才多大,话也不好好说,有什么问题你说嘛,你吼我干什么!”于是双方逐渐吵了起来,耿叔看老婆被吼,也过来加入了争吵。
其实两边的态度都可以理解。我们基地更像是从广东工厂里学来的制度,上级严厉地对待下级是常态,小姑娘的管理方式是普遍且被认可的。但耿叔夫妇过去是跑大车、个体户经历,按年龄也是家里比较高的一辈,估计很久没有被谁管理或者指责过。
这场冲突的本质其实就是两种观念的碰撞。如果说真有什么问题,大概是耿叔夫妇在一辈子未受管束之后,却要在如此年纪出来打工的不适吧,而这种不适,也许还要在未来给他们的工作生涯造成不小的困扰。
在蓝莓基地,劳作的辛苦是最不值一提的事情。正常的工作时间是早上7:30到晚上9:30,每天上班和下班时需要排队点名。中午午休一个半小时,晚饭休息一小时,吃饭由送餐车送到工棚,一般是一大份米饭和一小盒菜,大家就在田埂上席地用餐。
但计件一开始,很多人就完全放弃了午休和晚休时间,十几分钟匆匆吃完饭后就直接下地,甚至每天中午放饭都会剩下六七份(有些人直接放弃了吃午饭)。大家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早,刚开始有人7点就来,后面逐渐发展成了六点半、六点,天还没透亮就带着头灯下田。
很多人会给自己定一天的目标,大部分是至少要赚到200块钱。他们之前在昆明等地做零工,一天也有100-150左右,这里工作时间这么长,如果不赚到200块就是“贴钱”(亏钱)了。
事实上,基地的工价每天都在调整,从计件之后就一直在下降。据说公司会根据前一天的产量,来判断熟果的密度和采摘难度,产量多了就会降价,大体上保证部分手快的能赚到两百多的水平。大家来得越来越早也和这个有很大关系,估计要不了多久,可能就要在田里干到半夜了。
其实纯以工友们的付出和收入的角度来看,工价的调整创造了一个并不健康的竞争系统,大家都变得越来越努力,但是得到的总收入并没有变多。年纪大的阿姨们对此并没有明确的感知,不过年轻的工友们倒是都有体会,一位哈尼小哥告诉我,他以前在厂里做工时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人,“那时候我们在浙江做汽车档位的把手,一开始挺好的,干到六点一天就有二三百块,后来来了个人一天赚了一千多,老板就把价格下调了,最后我们拼命熬夜才能赚到原来的钱,当时我们都不待见那个人”“现在没办法,你也没法跟阿姨们说什么,她们就是傻,不懂这里的事情”。
我在村里闲逛时,打听到类似的事情不只发生在我们基地,周围其他园区也都是一样。可即便是基地也是被动的,如果不尽量压低成本,那公司在市场上也会被其他公司干掉。
工作到第10天左右,监工通知大家,工资并不是如工头最初承诺的10天一发,而是要到第15天时,发放前10天的工资,依次后推,主要原因是财务需要时间走流程。
消息一出,工地上开始有了各种各样的传言。有人说去年在这里打工,最后有好多钱没有拿到,也有人说自己的老乡过来20多天了,也没拿到一分钱。这些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在一些工头招工的快手视频下面,就有不少说去年“钱不好拿”的评论。
这里的工友们之前大多都有被拖欠工资的经历,哈尼小哥跟我说,现在找工作最关心的就是“钱好不好拿”,但他对好不好拿的判断标准也很模糊,主要是看人,“我微信里有很多老板,有些老板的钱就好拿,一结束就给了,有些老板就不好拿,拖很久,几年都不给的也有,恼火得很,我再出去打工只给好拿的老板做”。
所幸,在我们工作第15天,确实拿到了前面10天的工资,不过这时工地上又有了新的传言,“这次的工资只是为了哄你别走,后面就不一定这样发了,去年就有好多人后面被欠钱”。
耿大叔是工友中最有范的一个,和戴阿姨是夫妻,俩人一起来基地打工。他个子很高,黑色西装外面套着一个紫色的围裙,无论晴天雨天都要戴着一副大墨镜,大家平时都喜欢戏谑地叫他老板。
他每天的话很多,人很幽默,总喜欢和大家开玩笑,见到年轻姑娘就让人家当儿媳妇,见到年龄大的阿姨们就开荤段子。有天我们一起在田埂边吃饭,耿大叔抽着烟说“我现在这个时候,最离不开的就是这个了(指烟),像这个(指老婆),离开多久我都没关系”(工友笑,老婆白眼),然后对着我,“你们这个年纪啊,要是离开了老婆,哪怕是临时的也要找一个”(工友大笑)。
耿大叔一共生了三个儿女。两个女儿一个嫁人了,在家做鸡肉批发的生意,还有一个在读免学费的师范定向生,去年跟大叔说想要考研,耿大叔说自己60岁实在供不动了,让女儿还是早点毕业去当老师。
还有一个儿子,之前是当老师的,后来不愿做辞职了,跟爸妈要钱在昆明花卉市场创业做花朵批发,结果被人骗了七八万块钱,现在在家里呆着,也帮忙照顾照顾生意,用大叔的话讲叫“天天瞎混,连个女朋友都找不到,要不是为了他我怎么会来这干这个”“只是对不起我老婆了,这么大年纪了还得过来干这个”。
后来我才知道,耿大叔天天戴墨镜并不是因为耍帅,而是眼睛有问题,他之前是个大货车司机,老婆负责押车,两口子靠拉货养活了三个儿女。结果有次修车时不小心砸伤了眼睛,光医疗费就花了七万五,最后也没能治好。出院之后,因为眼睛的问题,驾照管理部门把他的A2驾照降到了C1,大叔问人家那我的生计怎么办,结果对方白眼着说了句,我养你呀?
于是两口子只好把货车卖了,在农贸市场里租了个摊位,做起了卖鸡肉的生意,一开始也不错,多的时候一天能有一千多的营业额,平均下来每天也有六百多,每年能存下来十多万。
耿大叔的计划是,先在蓝莓基地做着,等疫情过去了到昆明去开出租车,“我朋友说了,租一个出租车牌照每天300块钱,两个人轮班跑,他说每天怎么也能跑个三四百的,我老婆在家里卖鸡肉,赚得少点也还能维持一下生活”。
其实我大概明白是什么原因,美团和拼多多的社区团购如今拼得如火如荼,外卖的兴起又导致年轻人根本不在家做饭,饭店都是定点采购,也不会到菜市场的小摊位来,所以只怕之后他们的鸡肉生意会越来越差。
滴滴、高德的入局导致网约车竞争越发激烈,疫情之下很多人丢了工作,让近两年有无数的新增司机,再加上时不时的封控管理,出租车的生意其实并不好过。可是大叔没有这些信息,他只有朋友说的还不错。
之前我看实体店的人批评电商的时候,其实一直充满傲慢的鄙夷,觉得他们不理解时代效率的进步。可是和耿大叔成为朋友之后,我开始反思之前的自己,是不是只是因为自己生活的顺利,和恰好幸运地进入了好的行业,不自觉地变成了社会达尔文主义的拥趸。而互联网带来的效率提升的收益,是不是也只让包括我在内的小部分人受益了。
时代效率提升的方向确实不可阻挡,可是那些因为时代变化而淘汰的人,其实并不是我之前想象的,都是不够努力的无能的人,他们并不是生下来就有机会接受良好的教育,有开明的家庭和出去见世面的机会。他们在小地方生活了一辈子,以为生活可以一直这样继续下去,突然有一天这一切都以他们不能理解的方式改变了,他们也只能在自救之余发发牢骚。我想,在拥护效率进步的同时,或许也需要对所有被时代甩下去的人多一分悲悯,尊重,甚至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