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反正不在康鹭

发布日期: 2023-04-11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南方人物周刊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大姐, 衣服, 房东, 老板, 女人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
地点: 甘肃省

相关议题:工资报酬, 工作时间

  • 康鹭制衣厂以生产低端女装为主,工人时薪仅24元,每天工作时间长达15个小时。
  • 房东在康乐村出租的房子多为20平方米左右的单间,月租1400元至1600元,需要押一付一,热水器和空调另外各押500元。
  • 许多工人因为收入低,只能选择在康乐村的城中村里租床位房,每晚仅需十几元,但卫生条件差,老鼠满地跑。
  • 廖大姐和朱大姐是康鹭制衣厂的工人,每天工作时间长,但收入微薄,廖大姐时薪24元,朱大姐每天平均收入400多元。
  • 廖大姐和朱大姐的生活十分辛苦,廖大姐的丈夫和儿子在云南打工,她每年只有8个月的时间可以回家团聚,而朱大姐和丈夫在不同的厂里工作,每天半夜12点下工以后,他们才会在月租1100元的单间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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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儿了。”房东指了指拐角后的一条窄巷。我侧身看过去时,巷口的垃圾桶突然窜出一只黑色的大老鼠,背对着我们跑向漆黑的巷尾。房东旁若无事地向前走,在第二扇铁门外停下,摸出钥匙开锁。窄巷光线昏暗,铁门有一半隐没在对面楼栋的阴影里,另一半布满了褐色的锈迹。

十分钟前,我在康乐村河边的招租小广场遇到房东。说是广场,其实只是一块很小的空地,因为贴着两块招租布告栏,中介和房东大多聚集在这里。你很容易在人群中认出他们:慢悠悠抽烟的,坐在小马扎上织毛衣的,不匆忙也不烦恼的。

一开始跟我攀谈的是一名女中介,她收了我10元“带看费”,改用粤语去一边打电话,“要干净点的,这人看着挺斯文。”然后极力向我推荐刚装修好的几间单间房,月租1400元至1600元,在握手楼里算高档的。租房押一付一,热水器和空调另外各押 500 元。“这个钱最后还是你的!”中介反复强调。

这几间房面积大约20平方米,卫生间和厨房以外的区域做两到三个隔断,有的还放着上下床。适合一家人或好友合租。没人舍得一个人住单间。

我带着行李箱去的,中介格外热情,但在我表示想月租时,她立刻拒绝了,“单间至少半年起租。”康乐的房子不愁租,她丝毫不给我商量的余地。我们一同走回小广场,她把我介绍给房东,“你跟她走,有月租的床位。”房东正穿着睡衣晒太阳,闻言起身,带着我走进弯弯绕绕的巷弄。

房东的楼靠近康乐村的罗氏祠堂,三层高,内部被分成几个独立的单元,各有一道铁门进出。我住的单元一共5间房,一、二层分别有两间,每间不足四平米,只放得下一张上下床,三楼没做隔断,两张上下床摆在一个房间里。我租的床位就在三楼,房间四周是墙,但房顶只是一块铁皮棚。

我去的时候,房间已经住了个年纪在四五十岁之间的女人。她主动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谎称是实习设计师,她听了很高兴,“你是白班吧,我是做打包的,上夜班,我们谁也不影响谁。”

之后果然如她所言,别说影响了,我甚至没怎么见过她。她非常忙碌,傍晚6点多就不见人影,到上午9点10点也没回来。有一次我特意等到中午1点才出门,还是没见到她。第二天下午我提早回去,她隔着窗帘半睡半醒地跟我说,“我太困了,昨天一直加班到下午。”

室友是安徽人,一个人来康鹭打工,在这个湖北人聚集的城中村里,属于最边缘的一类,正因为无亲无友,才会独自租床位房。我有时候想,如果她在这里遭遇不测,谁能及时发现呢?她那个在浙江学动漫特效设计的儿子会时常跟她联系吗?

但直到我离开,也没有机会跟她多聊几句。每天和我同在这个空间的,大概只有铁皮棚上的老鼠,它们急匆匆地跑来跑去,让铁皮棚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

我来康鹭以后才见到这么多老鼠,印象最深的一幕是在一个清晨。那时天微微亮,两个女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巷弄里,她们的脚边,一只老鼠也在贴着墙走路。前面的女人先发现了老鼠,故意跺了跺脚,发出很重的响声,老鼠受惊,往后躲,后面的女人跟着跺了跺脚,老鼠一动也不敢动了,两个女人一同笑了起来。

康鹭的制衣厂以生产低端女装为主,这些衣服不讲究档次和舒适,最重要的是有抓人眼球的样式。制衣厂老板狂豹说,“康鹭的款式是最时尚的,在交通不便利的时候,这些款式要过两三年才会传到内地。”从外形上看的确如此,服装批发商会挑选市场上最新、最火爆的款式拿到康鹭加工。

有将近一周的时间,我在豹老板的厂房里学习制衣的流程。教我打包衣服的是廖大姐,河南驻马店人,今年52岁。她在豹老板这儿做长工,时薪24元,这个钱赚得很实在,她几乎每一秒钟都在忙活。我跟着她学会了怎么使用标价机,怎么用塑料绳捆包装袋,再复杂一些的工序主要靠练习,她直接放弃了教学。

衣服从熨烫工的手里搬到她这儿后,她先要给每件衣服剪线头,沙河服装批发市场的货剪得粗糙一些,用剪线器沿着缝线推一推就好,十三行的货剪得更精致,需要反复检查。剪完线头、挂好标签后,才进入正式打包环节。她双手拎起一件衣服拿到身前,比着她腰的宽度把衣服两边翻折起来,再拎到桌案上对折,衣服就叠成了一个平整的长方形。这个过程全凭手感,但她叠的每一件衣服都能刚好放进包装袋。

做服装尾部处理四年多,廖大姐经手了几万个款式,没有哪款衣服能让她惊讶,无论是露脐、露腰还是露背,她都一脸平静地把它们打包好。我好奇地问她,“你觉得什么样的衣服时尚?”她在厂里环视了一圈,指了指挂在晾衣绳上的外套。那是一件豹纹布料和透明雪纺布料拼接成的小外套,非常短,我一时想象不出它穿上身的效果,廖大姐提醒我,“搭配连衣裙呀,好看!”我要给这件衣服拍照,廖大姐嫌我没展现出它的美,放下手头的活,把它的扣子系上,衣领折好,“你得这么拍。”

廖大姐自己则喜欢穿旗袍,来康鹭前,她从老家带了一件过来,但她不怎么穿。她身材微胖,不好意思在人前穿,她在广州也没什么悠闲的时间。一年有8个月的时间,她在康鹭打工,每天从傍晚六七点,工作到第二天早晨七八点,再从上午10点睡到下午6点,几乎没有做其他事情的时间。

廖大姐和弟媳妇跟嫂子住一起,男人们另有生计,她的丈夫和儿子在云南建筑工地上干活。每年春节和七八月份是康鹭生产的淡季,廖大姐去云南和儿子团聚,那时她才会穿上她的旗袍。云南是生活的地方,而广州只是赚钱给儿子贴补家用的地方。

车位女工朱大姐的心态不一样,她今年39岁,是厂里最会打扮的人。我记不清第一次见她时她穿的衣服,只记得她戴着亮晶晶的绿色耳环和红蝴蝶结头饰。她的手装点得格外用心,戴着金手镯、银戒指,涂上红色指甲油,一天里有近15个小时,她要用这双手操作缝纫机。

朱大姐是湖北监利人,曾在武汉的制衣厂做学徒,后来康鹭打工,经历过康鹭走向鼎盛又逐渐衰退的过程。以前康鹭的订单多到做不完,招工大街上没有招客户的老板,全都在招工人,工价也就有了可商量的空间。朱大姐每天早上在街上挑选符合心意的订单,平均一天收入四百多元。2016年以后,康鹭订单减少,她于是来豹老板的厂里做长工。

朱大姐和丈夫在不同的厂里工作,她做车位,丈夫做裁床。每天半夜12点下工以后,他们才会在月租1100元的单间碰面。朱大姐的打扮更多是为了自我欣赏,她有一套“自己赚钱自己花”的新时代女性宣言。

她喜欢听音乐,买了耳机和蓝牙音响放在自己的工位上,心情好的时候就给全厂放歌。有时候她一边踩缝纫机,一边跟姐妹视频聊天,两人对着屏幕一起做工,聊聊哪家美容店文眉技术好,哪家理发店烫头划算。每天晚上睡觉前,她要喝一小杯红酒,“睡好觉,能美容。”每月有一两天,朱大姐向豹老板请假休息,和姐妹们一起吃饭逛街。她们通常去的是康鹭东边的合生广场,那是康乐村巴士的终点。

康乐村用无牌照的游览车运营着一条巴士路线,票价2元,线上支付多收0.2元。巴士的起点是靠近中大布匹市场的康乐广场,经过招工大街后驶出村道,沿着叠景路向东行驶至终点。无论道路多么拥挤,村巴都能随时停下上车客,中途上车票价不打折。即使在叠景路上,也不受交通规则的束缚,随时压线占道。

朱大姐只在签租房合同时见过她的房东,平时毫无交流,房东只在每个月收租的日子,用微信提醒她交租。如果房子有问题或家电坏了,房东也不露面,直接打电话叫维修人员上门。2022年10月至12月,康鹭因疫情防控封村了39天,房东没少要一分钱房租。聊起这些事情,朱大姐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情绪,只说了一句,“外面肯定不如家啊。”

在康鹭的前几个晚上我都睡不着觉,周围实在太吵了,闭上眼睛后觉得四面八方都是人,夫妻吵架的叫骂声、孩子的哭声、短视频的音乐声,这些嘈杂的声音中还混杂着两种均匀平稳的机器声,一种来自缝纫机,一种来自钉扣作坊,“滋滋滋”、“哒哒哒”的声音和抖音神曲融成了城中村交响曲。

好几次我快要睡着的时候,二楼做车位工的夫妻又下工回来了,整栋楼共用三楼的卫生间,于是他们在和我隔着一道墙的位置洗漱、聊天,互相拍打后背。女人边拍边轻笑着说:“拍拍更健康。”

这句话把我快说出口的“能不能小点声”给堵回去了,我想起白天要在缝纫机前工作15个小时的朱大姐,想到她和丈夫每天晚上回家后才能碰面,我突然不忍心打扰这个温馨的时刻。

每天我从出租屋去豹老板的工厂,都会路过一条河。河水深绿浑浊,但河面算是干净,清洁工会划着木船捞走河里的垃圾。河流东岸是村里最有人气的地方,一端是招租小广场,一端是康乐桥,中间连着一个个卖湖北小吃的小推车、挑担剃头的师傅,卖老鼠药的老头也会把摊摆在这里。

我并不觉得这条河好看,却被一扇临河的窗户吸引了,窗户后面的河水和绿树,就像挂在墙上的一幅风景画。画前坐着一个给腰带穿钉扣的中年女人,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于是我走进去和她聊了起来。

女人姓刘,老家在湖北荆州,她和丈夫是家乡最早一批南下东莞打工的人,2008年后,他们从东莞来到广州康鹭,在小制衣厂做长工。刘大姐形容那时的自己“手脚快,眼睛精”,2019年她年满50岁,制衣厂老板嫌她干活慢、不能熬夜,把她辞退了。她盘下这间临河的铺面,二楼住人,一楼当作坊,从工厂接点散活,一个月勉强能赚个五六千元。

她不喜欢康鹭,这里不如东莞市容干净——“东莞巷子大,街道宽,工厂也有规模。”也不如老家生活闲适——“家里不用租房,在这里每天早上一睁开眼睛,就要给人一百块。”

2022年因疫情封村,她和丈夫被关在这间铺面里,到最后没有菜,没有油,连吃了几天素面。过年回家后她想留下来,种地养老,可是以前南下打工时,他们把耕地给了亲戚,暂时收不回来了,亲戚让她至少再等两年。她只能回到康鹭,过“做一天算一天”的日子。

她喜欢安静,可康鹭实在太闹了。我们坐在窗前聊天时,铺面外不时传来电动车颠簸的声音,那是布匹市场往这边运送布料。“是不是很吵?”她无奈地说,“这些电动车开得很凶,前段时间还把一个女人撞倒了,半边脸都是血,骑车的撞完人就跑掉了。”

我们聊了一下午,直到浓绿的河水泛出淡金色的光。临走前,我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一刻,她和窗户是寂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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