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岁,工作保洁工,身份画家|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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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保洁工, 北京, 画画, 故事, 画室, 马灯
涉及行业:服务业, 居民服务/修理/物业服务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北京市, 福建省
相关议题:中高龄劳动者
- 王柳云是一位56岁的保洁工,同时也是一位画家。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2020年春天,54岁的王柳云为生计奔北京来。“这座世界玫瑰的都城”,她这样形容北京。白天,她在一家写字楼做保洁,一个月能赚4000来块。余暇时间,她几乎都在画画,偶尔去北京的公园、景点写生。根据创作难度,画的售价从数百至两千不等。画不能卖得太贵,“因为大家现在都赚不到钱。”
在北京第三使馆区亮马河附近的城中村,王柳云租到一间6平米的屋子,作为起居和创作的地方。那是个大杂院,租户多且乱,隔音效果差。夫妻吵架、邻里争执,鸡飞狗跳的热闹时时有,但她心是静的。屋内随意划拉出1平米的空地,即是画室。笔尖一落,好像心也随之去往山海、乡村和田野。
还是2017年,王柳云在电视上看到,福建屏南双溪镇有个画室,免费教人画画。一位毫无绘画基础的60岁妇人,在画室待了一周,竟真临摹出一幅马灯。
王柳云大受震动。那年她51岁,一直以为,“艺术,绝对不是我所能够期望的。”她自小成绩好,考上重点高中,家里却凑不出学费。她本对未来有很多积极的畅想,一定考个好大学,找位读得懂诗书,也读得懂自己的伴侣。因为没法继续学业,这些想法成为妄念。
在王柳云出生、成长的湖南小村,书报矜贵鲜见,但她总能想办法搞到。她爱读爱写,想过做一个作家——作家不要文凭。为了有助于自己以后能写个什么东西,她把生活中受触动的一切记在脑子里。
电视里学画的妇人,将王柳云沉底的心气儿勾起来了。她去了福建屏南双溪镇的画室,指名要画电视里老妇画的那盏马灯。可惜,马灯拿到她手里,残破得只剩一个底座了。她耗尽脑汁,靠想象把马灯完整画了出来。
助教站在旁边夸,画得太好了。王柳云不当真,认为是在糊弄她。一年之后,她看到那幅马灯仍挂在画室墙上,又想,“可能真是画得还不错。”
好像堵了很久的一条暗河,忽然,阻流的石头松动,河水哗啦啦地倾泻了。王柳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乐和满足,积攒多年的郁闷、不甘,就在一笔笔涂画中,慢慢消掉了。
于是王柳云一直画下去。她在福建待了一年,把头发的下半部剃成寸头,上边扎成马尾,意思“从头开始‘革命’起来”。隔年,她又去著名的大芬油画村,一边打零工,一边偷师学艺。年末,她手头紧了,只得离开,再寻地方赚取梦想的佣金。
在北京,王柳云日常接触的人,同事,或邻居,基本都不知道她画画。在他们眼里,她应该只是个清洁工。
在猪栏里就装猪,在牛栏里就做牛,这是王柳云的生存法则——装猪,还要装好猪,和大家一起吃猪剩。“要说我是画画的,我就成笑话了。那我还在这干嘛?我就画去呗?”
来北京前,王柳云听说,北京有个798艺术区。安顿好以后,她第一件事便赶去798。那天是星期天,受疫情影响,798空荡荡。返程时,天降暴雨,她湿淋淋回到住处,在日记中写:我做着凡实的工作,养活自己,也养活我艺术的暗梦。
有人问王柳云,“在北京,是不是也见过很多有钱人,会羡慕他们吗?”王柳云皱眉,说这有什么羡慕的,只有浅薄的人才羡慕钱。
钱根本不是一个东西,是人造的。天给我们的东西都摆在那里,她说。“如果有钱还活在钱里,那就是苍天的一个玩物。像皇帝的妃子,他宠你的时候什么都给你,江山都给你半天,当他不宠你的时候呢,哦吼,生死大权都掌握在他手里,你就变成一个垃圾。”
20岁出头的时候,王柳云赚过不少钱。那时改革开放不久,她也满心想着要改写命运的剧本。在报纸上,她看到国家扶持绿化和果苗的信息,找到里面提到的致富带头人,去学了技术。
这是个赚钱的门道,王柳云想带动村里人,一起种果苗。但在本村,种树苗属于异闻。村里的地都用来种粮食,足够吃饱肚子,谁想赚更多钱,顶多进城打打工。
王柳云决定先自己种种看。她跟村里人打马虎眼,说等树苗长大一点,就移到山上去。结果人家更乐了,说山也不是你家的山,你种有啥用?
最终,她种出来的第一批树苗卖了5千块,在当年是笔巨款。第二年,村里10来户人家跟她一起种果苗,家家都赚得一万多。
但王柳云说,没人感激她,村民们怀疑她在中间抽成,黑掉了一部分钱。还突然有一堆乡亲都来管她借钱,认为她有钱,借是应该的。
金钱没带来好运,而是噩梦连连。很多人冲着钱来,要跟王柳云谈恋爱,她不屑他们,好些年单身。后来遇见第一任丈夫,他不提钱,百依百顺对她好。直到女儿出生,他才露豺狐之心。这段经历,王柳云不愿多谈,用“走出地狱”和“游过死海”来形容。
人拗不过自己的命。王柳云说,她从小性格倔强倨傲,别人说东,她偏往西,坚信自己是对的。40多岁,她才开悟,知道得去面对命定得不到的东西。
十几年前,王柳云在浙江台州打工,遇到现任丈夫老林。她评价,这段婚姻谈不上有太深感情。老林生存能力不强,性格老实巴交,好在他家有宅基地,能建房,能给她女儿上户口。
老林是初婚,而她离过一次,还带着孩子,在小村难免招些碎语。但是,偏见很快抹消了,“人家一看我带着女儿,这么伶俐可爱的,都很喜欢我们。”
出于为女儿着想,也可能是为了堵住他人非议的嘴,王柳云和丈夫筹钱建了栋4层的小楼。以后女儿带同学朋友回家玩,不丢面子。她看不上同村人建房用的普通材料,自己从别处定了心仪的,精细地修。起楼8万,装修花出30来万,为此,他们多年背负着债款。
村里人认为,辛辛苦苦把房子搞得这么好,是“一辈子的骄傲”,于是守着房子当宝贝,终日窝在家中,不再到外面走。而王柳云在精装修的楼里住着,只感到画地为牢。
人生就一个房子,一个孩子是吗?孩子读书工作了,房子建好了,一下子二十几年就过去了。王柳云想活得轻松一点,按照自己的意愿。
她连根画笔都没往家里放,因为根本静不下心。屋前是条马路,四轮车拉货经过,车轱辘的声音很吵。隔三差五还有集市,周边邻居凑在一起出门逛,每个人都太熟悉了,隔老远,脚步声传到她耳朵,“脑子里就跟过电影似的你知道吧?”
王柳云说,这一生,她想要达到的目标,想要做的事情,她觉得很正常,但周围所有人,包括家人眼里,都认为她是神经兮兮、不务实,颠三倒四。“不停地挖苦我,不停地打压我。以至于我养成习惯,想做的事情,万万不能说出来。”
嫁到台州农村,她也显得特立独行。据她说,当年她的衣服都是自己设计,跑城里买喜欢的布料,四处找信得过、能达到自己要求的裁缝,好不容易找到一家称心的,做了十几年。
“人家说在县城也买不到这种衣服。我说我自己设计的。村里的就都受不了,知道吗?”王柳云撇撇嘴。那些人能赚,过得比她舒服多了,一买就是一两千块钱的衣服,她自己设计的衣服成本不超300块。
反正我就是个异类,我到哪里都是个异类,王柳云说。在厂里上班的时候,大家同是农村出身,只有她说出文绉绉的话,同事听见了,耻笑她,“啥玩意,你以为你是谁?”
在老家王柳云是“异类”,在北京,人们也稀奇她。因为做保洁的社会身份,和画画这项才艺,她被一些自媒体发现,不时有人拜访,拍她画画的样子,讲人生的故事。她被称为“清洁工艺术家——王柳云老师”。
名气招惹麻烦与是非。虽然画多卖出好几幅,可传播得更广的,还是她的故事。网上的视频,整个老家的人都看见了,王柳云说,几十年不联系的老同学,突然找上门来,要拉她进同学群。
她这样复述对方的说辞,“我在这里做生意,我有钱,早知道你这么落后,你就到我这里来打工,我的条件也保证你有吃,你画画能卖几个钱,要画画,我保证,帮你找个地方,教几个学生,你也能过下去。”
对那些文章,她也不满,“说我王柳云一辈子过得好惨,在北京捡垃圾捡废品、扫地,又蠢又惨。”
在网上,王柳云写文章,正式自我介绍:我是流浪艺术人王柳云阿姨,低微而老丑,多年不照镜子,熟读自己的容貌。我五十六岁。提年龄不关乎年青或老,而是我父亲正在他五十六岁生下我。岁月一切的卑小与凡俗交给时间的长河而去。
下次面对媒体,王柳云的态度变了。“对于我,除了穷透,干巴巴完全没有别的透,名声与狗尾巴的作用那么无聊,自打曝光,几十年绝了来往的少年同学忽然发现个天大的问题,曾经我那么努力读书,原来老到如此不堪,在北京捡废品与做清洁。让疫情中无聊的熟人,狠狠找上门来,獠牙问我,干么那么自卑呵,我绝不想呕心再吃苍蝇。写来写去,我穷我的,何必耽误时间。”
又一位女同学,每天清早发微信给王柳云,“就盯着我”,王柳云说。她一句一句夸,说对方是老板娘,这么有钱,夸了一个礼拜,对方没话说了。
“什么扫厕所那些字眼,那些底层的人是没见识的,只杀你的刀,不会捧你,见不得别人好,只看见别人落井下石,底层的人不看你什么思维,什么意识什么精神,只说一两个钱。我说,以后如果有机会上央视,我要当着全国人民的面问你的好。就这样,我生什么气,是不是?”
后来,央视真的邀请王柳云去录节目了。她很高兴,一早梳洗整齐,穿了条艳丽的红色连衣裙。到录制现场,在节目组的要求下,她又换回了保洁服。
王柳云讨厌同情她和疑似同情她的人,认为“这一类人都自我感觉良好。连浅薄的级别都没到”。
人一定要在心里放一块草地。王柳云说,她把自己流放在心里,自己设计自己的场景,自己和自己快乐,来解决人生苦恼的问题。每天她都会写点文字,发到网上,好像生命的一部分一样。
她写下的多数故事,都有相似的脉络。主人公通常是一个出身寒苦的人,有时用第一人称,有时取别的名字。主人公们总是因为贫穷,或地位低等,而遭受不公和厌弃。他们忍辱负重地生活,面对命运欺弄,但最终,都能通过努力,自证清高与洞明。
有的故事重复写了好几遍,结尾经过多番改写,有时扬眉吐气,有时很唏嘘。这些故事虚实难辨,就像她讲述得绘声绘色的往事。
她写自己的出生地,一个叫“墉坞陂”的地方。故事里,年幼的女孩问老伯墉字何意,为何邻村都一个姓,我们这里却五名杂姓呢?老伯告诉她,这里的人都是逃来开荒定居的,出生的人多是无才阿斗。女孩听了很失落,暗想,长大要逃离这个地方。
四十七八岁的时候,王柳云有过一次出逃。她想骑行游遍全国,路上没钱了,就打工,攒一点钱,再往下个地方走。
“你猜怎么了?我四十几岁的时候还很有气质,还长得不错,被几个老公公在后面追。我命都吓坏了。”
那则故事结尾,她写,“几十年宦游山水,阅人无数,回头再想,苍天已生我于墉坞陂,任我折腾,平庸早已注定。”
尽管王柳云复述的人生回忆里,大部分是遭遇妒意、排挤,不被理解的故事。但她说,她这辈子,最好的一点,就是不在乎。她说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很早很早,把这个社会状态看透了。中等人怎么样,下等人怎么样,上等人怎么样,人性的问题,社会精神的问题。
前一阵,她忽然想明白,为什么老同学那么挖苦她、打击她,“是因为他们感觉到我对他们的伤害更重,所以抓到机会,必须狠狠把我伤害一下。”
那位特意跑来讥讽她的老同学,以前成绩好,“每个好女人都去追求他,但我还真没有那个想法,同学误会了。”高考结束,他考上师范学校,“特意写信约我,要我在家里等他。”
一到了我家非常热情,带着一把扇子,帮我扇风,造成这种假象,王柳云说。然后话锋一转,“其实他要怎么着,他说我遇到一个女同学,个子比你高,长得比你漂亮,我们都考进去了,我们以后就有正式工作了,我们就谈成了,以后就结婚了。”
记忆里,那位男同学趾高气扬,报仇一样,还细数她的缺点,说她失败的原因,就是性格不好,这一辈子,就算像他一样考个学校也没用,肯定做人也不行。
“看见那个人,那样一种性格,那样一种愚昧,但是他的地位多好,他又多出名,是社会太不公平了么?”
王柳云忿忿。在北京打工,也总有人想欺负她。比如大厦的主管,跟她岁数差不多一女人,比她有钱,生活比她好,看见总有媒体来采访她,“心里不平衡了”,于是总给她多找活,让她没时间画画。
诚心想帮忙的人,王柳云会很感激。媒体人王伟曾带她到画家韩俊洋的工作室,自掏腰包请客,想让他帮忙指点指点,让她更好融入艺术品市场。事后王柳云泛起疑虑,说自己现在没钱学画。王伟再三强调,不需要她付费,“就是纯粹想帮帮她”。她又送王伟自己画的画,表示感谢。
那段时间,王伟帮王柳云对接各路媒体,希望让她涨涨名气,多卖些画。她一会觉得是好主意,隔一会又觉得疲于对外交流,临时决定不赴采访的约。对来访者,王柳云仍怀戒备,说,“我没什么深度故事,无非老到不堪不知老,你真让读众满意,多几个人买我的画便算你基本成功。改善我的处境乃王道。没指望你的文字高过,洛神赋。”
采访者送她一个绣着“允许部分艺术家”的帆布包,她笑着接受,随后拿包垫在肘下,嫌桌面脏。隔日,她发微信给王伟,说昨晚那女人拿垃圾袋当伟大的礼物送她,“实在是为了侮辱我,缺德。我指望什么了吗?”
王伟摸不着头脑,没回。隔几天,她突然给王伟发来道歉的消息,说自己那天“情绪不对”。
“全世界原谅三种人,诗人,小孩和疯子。我认为我是半个诗人。”一期短视频访谈中,王柳云没有看镜头,眼神向下垂着,说出这段不知前言的话,“所以你一定要原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