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耗子

疫情歇暂净，赶工忙不停。城市里，建筑建设如火如荼。

万丈高楼平地起，一砖一瓦皆根基。千万司机挥洒汗水，驾驶着大车穿梭在城市，载着鲜果蔬菜、砖瓦建材、日常百货……日夜奔驰、纵横交错，交织成整座城市的运输血脉网络，为城市的成长发展，源源不断地泵入新鲜营养，永不停歇地运离废物。

老王和老张，正是这运输血脉中的卡哥卡嫂，夫妻俩开着大货车从家乡出发把各种农作物运出去，再把一些钢材、建材拉回来。

卡友常说：“穷死不拉管，饿死不拉圈。”

“管”是钢管，“圈”是钢圈，这两运输难度大，危险系数高。但夫妻俩胆大心细、经验丰富，钢筋、钢管、钢圈浑不怕，就连各种尺寸的钢筋笼子、新奇古怪的钢材制品也都是来者不拒。他们平时两个星期跑三趟，有时候一个星期跑一趟，夫妻俩就这样在路上，满载往返，以车为伴；生活就这样在路上，奔驰不息，周而复始。

长途生活是极其艰苦和无聊的，封闭狭小的车舱，艰苦简陋的条件，复杂多变的天气，时刻注意的路况，日益增长的年龄，繁重多样的贷款，再加上前些年疫情影响，运输成本越来越高。这些都让夫妻俩不得不全力投入工作中，睡个安稳觉、吃顿安生饭也都是奢求。

夫妻俩春夏秋冬都在车上生活，长期固定姿势驾驶，长期饥一顿饱一顿——饿时眼冒金星、双腿发软，吃时暴饮暴食、速战速决。老胃病、肩周炎、腰椎病、小腿浮肿和痔疮，这些大车老司机的标配，他们一一拿下。

老王是北方人，除了一身职业病，还有关节炎，每逢阴天下雨各个关节都刺痛难耐。

夫妻俩常年路途颠簸，常年赶工劳累，可谓是：经冬历夏，熬神熬夜熬痛症；走南闯北，忍饥忍饿忍冷羹。披星戴月，惕冰惕雪惕剐蹭；栉风沐雨，任颠任簸任平生。

开车多年，老王乐观豁达。腰疼眼疼脖子疼，他早已习以为常。他不愁衣食，让他担心忧虑的是日夜陪伴自己的妻子，行车久了她的疼便疼在老王心窝里；让老王朝思暮想的，是远在K市大学读书的女儿，这是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牵挂。常年跑车，陪伴就少，老王每次返程回家都会留意行程，今年他已经三次经过K市，因为疫情原因、工期紧迫，没能来得及去看望女儿。

这次的运程，老张因为颈椎病加重需要疗养，没有像往常一同陪伴，老王独自一人上路，但是一扫往常的疲惫，甚是喜悦。老王握着方向盘，哼着小曲儿，随着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的心情也越发舒畅起来。

这趟行程，十分顺利：去程拉了鲜果，赶上了绿通政策，老王省下一笔路费；K市趁着疫情解封赶工修桥，回程第一段就是先把钢材拉到K市，可以顺路看望女儿；老王精打细算了油量，卸下钢材、停车休息后，车子只剩不到三分之一的油量，即使半夜碰到油耗子，损失也降到了最低。

说到油耗子，这一直是卡车司机心中的心病。

老王犹记得，三年以前，油耗子可是出没频繁、十分猖獗，他们团伙作案，分工明确，东偷西摸，集群而行，席卷之处，滴油不剩。电泵、油管，电瓶、油囊、小轿车、假车牌，油耗子作案工具样样齐全，破坏油箱，插管吸油，有锁撬锁，携布巾以遮面，带毒药以杀狗，不可谓技艺不高超。

油耗子开着假车牌的车辆，贴近大车油箱，用车身作掩护，摇下车窗，打开大车油箱，插入油管，再用电瓶驱动电泵。一辆车，一个泵，一根管子，一个油囊，一两分钟之内就能把油吸个精光，最后一脚油门，扬尘而去。

因为油耗子快、准、狠，卡车司机只要一露破绽，就会损失惨重。卡车司机防不胜防，心力交瘁，苦油耗子久矣。

卡车司机是团结一心的，对抗油耗子的战争，一刻也没有停息过。

卡车司机们可谓是想出了各种防偷油招式：加强油箱盖是常见的方法，比如油箱口加锁、加装挡板、焊过滤网等；停车也需要技巧，比如把车停在监控处、把油箱侧靠墙、两部车并排贴紧油箱等；报警法也比较管用，可以加装电子报警器，也可以养条狼狗夜守……

卡车司机恨油耗子天经地义，和油耗子的斗争是长久、激烈、水火不容、且血淋淋的。

老王同村的小六子，就养了条狼狗，每次拉货都带着，去年底就恰巧碰上了手生的油耗子，狼狗边吠边咬，撵了油耗子一里地，最后死死咬住耗子的腿；老王和卡友打牌时，听半挂师傅讲过K市的南区也逮到过油耗子，几个油耗子被一群大车司机堵住，群起而殴之，油耗子一残一伤；而在几年前，有很多卡车司机在穷乡僻壤被油耗子用木头拦停 ，一人难敌四手，被辱骂吐唾沫，被刀棍威胁过生命，被短喷抵住过脑门……老王皱紧了眉毛，想到这里就不再想那昏暗的年代。

现在摄像头多了，油耗子变少了。

可老王感觉并没有变少，房地产、车贷、房贷、中介费、过路费……哪个都像是耗子，偷走了自己的悠闲，偷走了自己的健康。

生活不易，紧绷久了就习惯了，疲惫久了就不累了，但可见的、吃人的、苟且的油耗子时不时背刺吸血、大快朵颐，恶行明晃晃可见、手段粗暴低贱，油耗子就自然是众矢之的、过街老鼠。

最近油价水涨船高，加上经济萧条，有些人动歪脑筋，化作耗子，铤而走险，这卡友心中的弦又绷紧了起来。前几天，老王就听说圈内几个卡友惨遭耗子毒手，大多是夜间休息油被偷掉。老王听说其中有一个司机，被油耗子尾随，只是在搅拌站路边临时停车解手，就被油耗子趁虚而入偷了个精光。

老王似乎看到了那位司机尿急解手匆匆回来、只见油箱盖孤零零掉落在地沾满泥土、只能痛心对着空油箱痛骂的场景。油耗子这个话题，老王对此司空见惯。但每次听闻圈内偷油新闻，老王还是会情不自禁想到那一罐一罐的油，想到加油的时候支付成千上万的钞票，想到这些钱要卡友兄弟们长途跋涉、挥汗如雨才能赚回来，想到丝缕累积的劳动血汗就被这些油耗子轻而易举地吸走！老王不由得恨得牙痒痒，也大声咒骂。

老王早就养成了时刻观察的职业习惯，他见到路边其他卡友的车也会多看几眼。老王在红绿灯前就看到一辆白色重卡，这让他想起了16年的春节遇到的那辆白卡……

那年春节，老王开着弟弟的面包车在外买点礼物、准备年货。回家的路上，老王远远地看到前方百米的左侧车道边停着一辆白色重卡，他习惯性凝神多看了几眼，只见重卡停在路边，驾驶舱无人，一辆轿车贴停在卡车驾驶室边。

老王心头一紧，不妙，是偷油的！兔崽子，别跑！老王紧握方向盘，急打转向，猛按喇叭，轻加油门，越过白线，迎面逼去，“嘭！”撞了上去。老王不断按住喇叭，油耗子轿车慌乱往后倒车，老王立刻换低档黏着、顶着轿车走，轿车退一步，老王逼一步，油耗子加油门打转向倒车想要逃脱，结果直接撞在了一个停车场外的石墩上。老王沉着地抵住轿车后，来不及拉手刹，打开车门就向耗子追去，边跑边朝停车场的保安大喊：“偷油的！偷油的！”油耗子也是弃车而逃，老王追，保安堵，路人报警，最后，大家齐心协力狠狠地把两个油耗子按倒在地、五花大绑。

“操你妈，再敢偷油……”

老王对着油耗子就是一顿毒骂，心中的不愤全部发泄在两只耗子身上。老王最后修车修了两千，但他不后悔。这次一撞一追一骂，让老王名声大振，平时卡友一起吃饭打牌的时候，经常被指认然后被叫声大哥。

想到这，老王露出一丝苦笑。短暂一分钟红灯休息后，他轻轻驶过那辆白色重卡，那辆车在后视镜中逐渐缩小消失，正如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也被抛之脑后。

经过漫长车程，老王到达了目的地时，已经被饿得前胸贴后背。卸货短憩，他匆匆刨完晚饭，便打通了女儿的电话：

“娃，学校解封了没啊？明天俺去看看你，这趟顺路哈。”

女儿很激动：“可以出校门的，太好了！”

“行，爸这趟苦了好几千，明天带你吃点好的。”

“不急着回去？”

“嗨，老爸明天多陪陪你！”

老王的眉毛笑成了月亮。父女俩随后约好了时间地点，又聊了聊近况，欢笑荡漾在小饭馆里。

因为下一单是超限货物，办理通行证需要三天，老王刚好可以在此短憩一天，终于有充足时间陪陪孩子。老王打完电话，习惯性地和同行打听附近的路线和注意事项。超限货物的路线是政府规定的，可不能大意，跑偏就麻烦了。傍晚，百忙得宽裕的老王打起精神，欣欣然向大学城进发。

为了提防油耗子，老王冷静地思量着停车点。根据他丰富的经验，偷油事件多发生在服务区，其次则是装货点、卸货点、物流园或者路边临时停车点，而且发生在没有监控的地点概率极大。大学城北区，有寥寥停车场，进停车场最好。大学城南区较远。东区临水，河池附近可以根据摄像头位置，决定停车位置。大学城西区临道，往北包括国道附近，都得小心谨慎。大学城中部，不仅偷油少，连偷电瓶的也罕见。当地居民对这类偷盗行为自发地见义勇为，对外地的流串作案也是围追堵截，只要停车地方路灯亮一些，基本上没几个不开眼的惹事。

卡友吃饭的时候告诉老王，K市建筑工程较多，来往车辆多，加油站、物流园大概率已经被停满了。于是，老王果断决定在大学城附近的沿山大道停靠，想到明天和女儿的团聚，对油耗子的担忧很快便消散。

老王缓慢行车，终于在路边找到了个违章监控，只见摄像头高高挂在路灯杆上，镜片泛着红光，两眼间或一轮，俯视着路况。

老王心安了，他降低挡位，瞥着后视镜，小心地踩着离合和刹车，慢慢把油箱位置对着摄像头，稳当地把车停靠在路边。随着老王松开脚刹，只听货车长叹一声：“撕——”，颠簸奔跑一天终于可以休息了。

老王跳下车，蜗居铁笼一天的他伸了伸懒腰，锤了锤酸麻的腰，股后凉飕飕、空荡荡的，腰间虽然发空，但却是舒畅了不少。他沿着路在山下漫步，活动筋骨，舒缓四肢。

夜晚是如此的静谧，没有吵杂的敲打声、没有喇叭的嘶鸣声、也没有车内颤动的聒噪，耳边拂过冷淡的清风，老王偶尔只能听到“嗖嗖”路过的急车。脚下的路是那么的踏实，落地的感觉是那么的平稳。老王抬头放眼望去，路崖抱着荡漾的绿荫，草地护着无边的山林，在远处便是连绵不绝披着夜衣的山，山上悠悠云朵在月中穿行……

太宽广了，太舒畅了，老王猛吸了口气，那是新鲜的春泥味，这时老王感觉自己就像是饭桌上破壳而出的花生粒，刚从束缚和黑暗中穿破到天地和光明中，他感觉到了身体上的自由、轻松和解放。这粒花生那一瞬间想要扎根生长，可背后是坚硬水泥打造的城市，面前是待开发的商业景区，他在两者的夹缝中孤立，只见身上被壳束缚的痕迹还未舒展开来。

夜深了，老王不得不蜷缩回车内，压实了被褥，给老伴报完平安，带着疲倦便沉沉地睡去。

在梦里，他出了驾驶舱，在那个没有的世界，自由地飞翔在那草地上、那山林间、那白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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