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样本采集员在街头漫步|谷雨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谷雨实验室-腾讯新闻
主题分类:
内容类型:
关键词:生活, 城市, 广州, 地方, 记录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无
- 闫家成是一位街头摄影师,通过镜头记录广州城市中被熟视无睹的人生百态,包括外卖员、清洁工、快递员、警察等群体。
- 他的观察半径逐渐缩小,最后聚焦在他生活的“附近”,例如他走路上下班的一条路上,发现了熟视无睹的日常中的闪光点。
- 他的作品中,个体得以显现,也赋予个体尊严,例如拍摄广州火车站的农民工,让他们不再面目模糊,而是有着不同的面孔和故事。
- 他的作品触动了一些人的情绪,让人们意识到社会停摆之后,一些清洁工、快递员或者警察,还在做自己的工作,维持着社会的运转。
- 他的作品记录了中国南方务工人员返乡最大的交通枢纽——广州火车站,记录了春运期间人们的行李和旅游的包袱,展现了另一个角度的春运生活。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这是《附近》栏目的第十篇。关于一位街头摄影师用镜头捕捉他生活的城市,随着观察的半径逐渐缩小,他逐渐聚焦在了自己生活的“附近”:可能只是上下班的一条路、附近的街区、河边的步道,就有着千姿百态的生活,那是生活的另一面,千头万绪下被熟视无睹的一座城市的肌理,对于摄影师本人,还代表着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在广州这座城市,小有名气的“街头摄影师”、“人类观察家”闫家成已经生活了整整10年。在暨南大学上学期间他在石牌桥生活了四年,那里曾经有着广州数一数二的城中村,握手楼鳞次栉比,疲倦的打工人走进石牌桥,就像游鱼入海,五条人乐队曾经写过一首名为《石牌桥》的歌,唱的就是在石牌桥附近骑着摩托车兜风的年轻人。后来闫家成辗转居住过科韵路附近的员村,天河北附近的岗顶、华师站——对于熟悉广州的人来说,都是些人声鼎沸之地,是一座城市最嘈杂也最有生命力之所。
大学毕业的时候,闫家成买了相机,但那时他还不是一个摄影师,只是过着循规蹈矩生活的打工人:进大厂、入国企,在通勤路上看书、发呆,生活在日复一日中重复。最难受的时刻是工作两年后的一些放工夜晚,在上班与上班的缝隙之中,他除了躺着刷手机,任自己淹没于信息流里,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想思考,“行尸走肉的感觉”。这样不对劲的感受逐渐累积起来,让他意识到生活无法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如果日常的所有努力,仅仅是为了维持一种生理上的生存,那么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
于是两年后,他决定将相机对准这座城市和城市中的人生百态,那时候他喜欢坐上一路公交车,一直坐到尾站,经过闹市、立交桥、十字路口、宽街窄巷,废楼空厂,他会在某一站下车,从一条路走向另一条路,追寻那些转瞬即逝的人潮人影——外卖骑手、小商小贩、遛街路人又或者流浪汉,都是城市里熟悉的陌生人,都是被城市人熟视无睹的日常,只是当被镜头定格,却出乎意料有着惊人的魅力。镜头之下,这个年轻人开始观察和打量过去生活中被忽略的东西。
当数百次遇到外卖员之后,闫家成决定把他们一个个拍下来,拼贴在一起。还有广州火车站的农民工,他们隐没在城市之中,来去匆匆,面目模糊,共同构成一座城市喧哗的背影。可在闫家成的拍摄下,他们如此不同,有的背着蛇皮袋,有的端着没吃完的泡面桶,白色的油漆桶是最常被使用的行李——镜头让个体显现,也赋予个体尊严。
到底是哪些人在维持着广州这座拥有1880万人口的城市运转呢?他开始留意高空作业的空调师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在来自四川,还有出租车上那些萍水相逢的司机师傅,微信名是“灵魂该被谁掌控”、“揸飞人”、“小马哥”、“渴望明天”,他们背后有怎样的人生?当思绪得以自由地停留之后,过去那些庸常的生活突然在他的世界里拔地而起,具体的人的面目变得清晰起来,随之而来的是热闹、好奇,与生活其中的城市更亲近的关系。
一个日益现代化的都市依然有让人意想不到的角落,比如铁路沿线被人遗忘的废楼、加工厂附近工人子女聚居的棚户区,还有依然有绿皮火车运行、日渐式微的广州火车站……这些年工作之余,闫家成花了许多时间在这些地方观察与游荡。在他的微博上,最常见的一种类型是人物的众生相。闫家成习惯的做法是将他们拼贴在同一时空之中,让每一张面孔都纤毫毕现地呈现在人们的视野之内。他说在自己按下快门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太多想法,只不过自然而然地,在这种看似无意义的重复与凝视中,那些城市生活中的褶皱与肌理浮现了出来。
起初我以为闫家成的探索是对整个城市的记录。但后来闫家成说,事实上几年的探索里,他的观察半径逐步缩小,最后聚焦在他走路上下班的一条路上,也就是他的“附近”。比如在某个工作日的午休时间,他突然发现每天经过的两栋写字楼之间,恰好的光照角度、恰好的观察视角,在一天之中那么短促的半个小时里,形成了一片正方形区域,来往的路人行走其中,好似站在人生临时的舞台上——熟视无睹的日常中的闪光点,或许更接近闫家成对“附近”的理解。
疫情初期的时候,大家都居家办公,我在回公司拿资料的路上,看到了十几二十个清洁工在科韵路的尽头消毒栏杆。这些清洁工看起来也很严肃,像在完成非常紧急的任务。那条路很宽敞,是条主干道,但那一天几乎没有什么人。我感觉挺震撼的,于是没有想太多,就把他们拍了下来。相机拍不到那么多人,我就把单个人拍下之后,再组合了起来。这组图发在网上之后,可能触动到了一些人的情绪,他们觉得社会停摆之后,一些清洁工、快递员或者警察,还在做自己的工作,维持着社会的运转。
但也因为这组图的启发,我开始主动去记录这样的群体。有一次我走到广州岗顶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我发现整条路上几乎所有的车辆都停运了,大家都不太敢上街,只有来往的快递员和外卖员还跑在路上。他们穿着蓝色的、红色的衣服,骑着电动车,开得很快。我当时没有想好要怎么呈现,就去找了个高地。拍了很多张图,最后再把他们一个个组合在一起。
每年春节,我都会送女朋友去机场回老家。送完她之后,我往往会顺路从机场坐三号线到火车站。春运对中国人一直是一件比较大的事情,广州火车站则是中国南方务工人员返乡最大的交通枢纽,那里大部分是绿皮火车,对于年轻人来说是很陌生的东西。我大学的时候也会去那里坐火车,但现在越来越少看见报道,所以我每年都想去看看,记录一下。
在火车站,有一半的人就在广场上面坐着,打牌、睡觉或吃东西。我发现他们很多人都提着一个水桶,用桶来装自己的行李,这在大街上挺少见的。于是我就会跟他们聊一聊,问他们能不能让我拍,那些人一般都很大方地说,可以拍,但你拍这干嘛呢?其实我也说不清楚自己要拍来做什么。后来我把这组图做成了一个作品,《中国旅游》,那是很经典的装行李的包袱,虽然上面写着大大的“旅游”二字,但没有一个人是在旅游,那是记录春运的另一个角度。
刚开始拍摄的那段时间,我走的地方半径很大,有时候不管坐地铁还是公交车,我会从头坐到尾站,或者随便什么地方停下来,漫无目的地这么走。当时我住的地方,门口有三条公交线路,我常常不做什么计划准备,坐上一辆车出发,一走就是五六个小时,一天能走个25000步。有时候我会在车上打开手机地图里的实景地图,看看前面是建筑多,还是荒地和工厂多,对前方的路大致有个判断。但刻意的规划是没有的。当时整个天河区我几乎都转遍了,有时还会走到越秀区。但后来走得越来越远之后,我突然意识到了,如果你只是焦虑着这一天是不是去了一个新的地方,如果某个地方你只去过一次,那你可能根本不会意识到,某些东西其实是值得记录的。反而有些时候一个地方你经过了十次、一百次之后,突然在这重复的过程之中,有很多想法涌现出来。于是我“附近”的半径就慢慢缩小了,现在基本上就是上班路上这个不大的范围。
我在还没搬家之前,一直在华师地铁站附近住了好多年。后来我才注意到,冬天的中午12点到1点的过程中,因为太阳角度比较低,有两个楼中间会形成一个阳光投射下来的区域,是一个正方形,接近于一个舞台的形式。这时候有人从中间走过,就像经过了一个舞台,我也就把他们拍了下来。我觉得如果你仅去一次的话,你不会想到去记录,反而是生活很久以后,你才意识到身边的东西有不太一样的地方。半径小了之后,我反而更放松了,不会有之前要多走多拍的焦虑。
自从搬家到郊区之后,我现在每天上班要一个多小时,坐广州的地铁21号线,人多的时候还是挺挤的。但我往往在地铁上的体验都挺好的,有时候在家里难以专注,在地铁上反而容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会在地铁上看书学习,常常冒出许多新的想法,有些是漫画,有些是脱口秀的段子,有些是一些拍摄的选题,一旦出现我就会把它们记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东西对我来说太痛苦了,但如果是拍摄,一般我都把它们做出来。
有一次我看了奥尔加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书名一直萦绕在我心里,当时我刚搬家,附近都是开发的楼盘,几乎整条路都在拆迁。有时候下班的时候为了散步放松,我提前几个地铁站下车,沿着长长的线路走回去。那里有多荒凉呢,据说是广州最大的烂尾楼的澳洲山庄就在这条路上。有一次我突然发现,有一栋我经常看见的居民楼前一天还在那儿,第二天经过时就消失不见了,变成了一片废墟。我心里触动挺大的。
前段时间我在家周围晃悠,看见一座山已经被挖掘成了一堆黄土,回头一看,我经过的地方除了我的脚印,旁边还有一只不知名动物的脚印,以及一道挖掘机的车辙,三个印记重叠在一起,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就像是人、自然与工业在同一时空的重叠。我一直想把这个想法转化成一个摄影作品。
在广州,我最喜欢的地方还是过去我家的附近——从广州东站出来的高铁线,就从我家小区旁边穿过,没搬家之前,我经常会去那边走一走。那一块靠近铁路的物流中心,有许多大型仓库,我当时去的时候有些仓库已经废弃了,围墙被拆了,只剩下很高、很空旷的大楼。我走进过其中一个废楼。没有想到的是,除了过去人们办公留下的橱柜等废品之外,里面还有一些残留的“生活的痕迹”:角落里,有一个用三两块砖头堆起的原始灶台,灶台旁有几个碗,几瓶调料,地上还有用木材生过火的痕迹。
我一直觉得有人生活在里面,可能是流浪汉。有时候上下班,我会专门去看看有没有变化,那些人还会不会回到那里。但每次到了那里,要爬上仓库楼梯的时候我都会有点害怕。我怕真的碰见里面住的人。我甚至想过,能不能在里面放一个摄像头在里面,看看这个空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这样不太好,我后来也没有这么做。
铁路沿线还有很多很多工厂的棚户区,有几次我无意中走进去,发现里面还有很多小孩,他们大部分是从广西,或者潮汕那边过来的,就住在工厂改造的棚户区里。我和他们玩得很愉快,因为他们性格开朗,对陌生人也毫不设防,当时他们喜欢我的相机,愿意告诉我许多事情,也对我的工作和恋爱经历很感兴趣。他们也会告诉我,谁家的父母又赌博了,谁的手指又在工厂里被切断了。一个小孩准备上高中了,有点忧愁,因为她的户口不在这边,马上就要回老家去了。这些孩子都没有正儿八经的房子,也没有一个自己的收件地址。但他们总是把这些事情当作笑话来讲。有个小孩当时跟我说他们家以前住的别墅烧没了,我以为是真的别墅。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在棚户区里,他们曾经的一个家。
这一组图是在天河北拍的。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那里过去很多做服装批发的,现在开始转型做直播。你会发现那里的人全部都是推着一辆三轮车或电瓶车,用黑色塑料袋包着衣服运货到直播基地去,或者发货到其他地方,附近也有与此相关的纺织城和皮革城。我当时原本只是坐公交车经过,但看到这样震撼的场景,就立马下车了。后来我还问过一个日报记者,他说完全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我想它在广州算是一个半隐蔽的存在吧。
我本科在中文系下面的戏剧影视文学专业,班上13个人,我是唯一一个自己选择这个专业的。说起来也奇怪,我高中没什么爱好,就是对电影这个东西还挺痴迷的,最后高考就报了这个专业。但我们这个专业是培养做编剧的,我不擅长文字工作,不适合做编剧,毕业之后就稀里糊涂地找了份工作,先去做了广告,又去了游戏公司。
后来游戏公司开辟新的业务线之后,我们的工作变得非常忙,就算下班时间到了,领导也坚持不下班,给我们脸色看。再加上在大公司做方案策划,很多时候是个很无力的东西,写了之后基本上也不会落地,在这个过程中挫败感还是挺强的。在当时那种状态下,每天回家以后,我什么都不想干,感觉一天的焦虑下来,整个人只想废在床上,第二天接着去上班,有点类似行尸走肉的感觉。2016年我毕业的时候就买了一部相机,但直到两年后换工作了,我才再次把它拿了出来。
现实中,我其实害怕跟人打交道。我老家在连云港,那里有很多人在全世界各地打工,有去韩国、日本、澳大利亚、新加坡、阿联酋的,我一直想把他们做成一个系列,想知道他们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后来在一个群里面,我发现有一个老乡正在东京奥运会里面修场馆,我就加了他微信,和他聊了两句。结果他立马把我拉黑了,我的挫败感很强,我想我不擅长处理这些事情。那一步你不知道怎么跨过去。
我一开始拍的时候只是纯粹的记录,就是瞎拍,拍下来之后也不知道能怎么用,后来才慢慢开始探索一些新的形式。我不太想把自己规划成一个摄影师,除了拍照之外,视频或者漫画的形式我也想尝试。如果你想记录生活的话,有很多种方式,形式不过是一种工具而已。
去年,我搬到了距离广州40多公里的郊区。我女朋友是在家办公的,不用再考虑工作地点的事。去看房的时候,我一下就被吸引了,房子很大,我和女朋友各自都能有一个自己的工作间,终于有自己的空间了。过去我们3000多块只能租42平的房子,现在90多平,才2000多块。但刚搬过来那段时间,我其实特别后悔。那边实在太荒凉了,周围几乎什么都没有,周围没有什么可以记录的。我想我的创作就要中断了。
改变发生在一条河边。因为在我们的附近,大家能去的地方特别少,能去的一个公共中心,就是当地的社区。这个中心靠近一条河,夏天的时候凉风吹过来,没有那么热,又很安静,一到晚上大家就喜欢去那边散步、运动、遛狗、放烟花,有时候还会烧一些纸钱。春天的傍晚村民会点燃地里的秸秆,浓烟飘过河岸覆盖社区所有房子,保安骑电车过去制止,每次都失败而归。这里渐渐就成了社区的公共场所。河岸另一边就是农村,背景很暗,人们在路灯下面散步,就像在舞台上。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就拍下了各式各样的人。
后来这条绵延一公里的河边街道被各种摊贩占领,周边更远的人也都过来了,非常热闹。在繁荣持续几周后,城管还是发现了这里,于是商贩们又都被驱赶走了,河边现在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又只是散散步。如果你现在去那里看看,绝对不会想到它前段时间的样子。
这里处于一个城市化的进程中,这跟我之前在城区里面四周设施比较完善的环境是不一样的 ,我其实也多了一个角度去观察身边的人。你在此地生活,能够总结出一些东西出来,生活也会变得更有趣一些。至于总结出来的是什么,我没有想那么多,大概就是生活的另外一面吧? (来源:腾讯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