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园告别漫长的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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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极昼工作室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果园, 贵阳, 疫情, 民宿, 租客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摊贩/店主/小业主
地点: 贵州省
相关议题:无
- 单亲妈妈在花果园一期租民宿,封控期间住了13个人,面临食物短缺和生活压力。
- 单亲妈妈尝试通过朋友联系跑腿,但费用高昂,物资也很难买到。
- 邻居和志愿者的帮助让单亲妈妈度过了困难时期,她也尽力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 单亲妈妈面临着很多压力,但找到了一份卖童鞋的工作,能够暂时缓解生活压力。
- 按摩店老板也面临着生意不好做的困境,但他也尽力帮助隔壁楼的朋友,并且为志愿者提供帮助。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单亲妈妈:「有人以为我是骗子」金竹,花果园一期8月20号我揣着3000块回贵阳找工作,到9月底身上就剩几百了。当时觉得最多半个月能找到,就在花果园找了家民宿住,20块一晚。那边的民宿价格23、24元一晚比较多,这家稍便宜,相对干净安静一些,也比较大。
之前我在贵阳开过两家店,卖蔬菜和生鲜,房租一个月9000。当时爷爷生病住院,生意暂停了两个月。后来有个平价超市起来,竞争大了,我只能关店,欠了十来万。女儿1岁零八个月,每个月要喝奶粉、吃鱼肝油,这些花费起码5千。我得养活她,在老家毕节待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回来了。
封控期间住了13个人,我和一个女孩在四人间,她刚辞职,来贵阳玩,被封在这里。其他11个男生分别住六人间和八人间。公共区域有一个大厅和两个卫生间,对面就是马路,从我们房间窗子能看到贵阳新地标建筑“白宫”。
投宿者有刚毕业的、来找工作的、长期在这里租房住的——有几个一起来贵阳学厨,还有个三十来岁的离异男人,觉得一个人生活太孤单,说是在这儿热闹一点。他们白天睡觉,晚上看电视、玩手机、打电子麻将。我睡得早,偶尔也能听到他们连麦打游戏的声音,很少碰面。有时老板打扫卫生,还会提醒他们洗一下澡,不然从身边走过都有味道。
刚开始说封3天,我就买了够这些天的泡面和面包,有些男生都不知道要封控,我会分点给他们。民宿里只有一台冰箱,也没碗,就在袋子里装了热水泡泡面,用胶圈封口,一股塑料味。筷子是点外卖时剩下的,没有洗洁精,我用洗衣液来洗。
后来一延再延,我们租户不在业主群里,收不到消息。食物快吃完时,我尝试买菜、求助。打电话给居委会,那边说不归他们管,给了个电话,再打,对方也说不归他管。我想去做志愿者,人家听说我有低血糖就不要了。
面包只能省着吃,饿了就咬一口。这样大概两天,我头疼、恶心,浑身没有力气,眼前发黑。大家基本把能吃的都吃了,水也喝完了,连有股消毒水味道的自来水都喝下去。我尽量不动,躺着。
9月5号,我发了条短视频说这些情况。隔壁楼有个姐姐看到后联系我,说她家有菜。那时我是黄码,她还是冒着风险让我去拿。当时电梯停了,我和两个租客从停车场穿过去,爬上35楼。姐姐给了泡面和火腿,拿回来后大家抢着吃,一下就没了。第二天,她又给我做了腊肉火锅,还拿了奶粉和零食。我们来来回回一共去了4次。
我也尝试通过朋友联系了一个跑腿的,光是跑腿费就150块,我总共出了370块,只买到一袋米、一点蔬菜、两斤肉、一个莲花白、两个胡萝卜,还有一点洋葱和葱。后来连跑腿也进不来了。
没过几天,我们下不去楼了。8号前后,我们终于收到物资。那时候只有一把小刀,我就拿护肤品的袋子当菜板,用电饭锅做蛋炒饭。刚开始,做好饭我会叫他们来吃,可没人主动帮我干活。锅煮满了,大家还是不够吃,都抢着。吃完各洗各的碗,锅还得我来刷,没人说声“谢谢”。我特别生气,都是比我大的老爷们……后来,我就不再跟大部分人一起吃了。
小区群里有求助信息的,我也会尽量地帮。有个邻居好几天没吃饭,等我有了足够的物资后,给她送了点过去,有时会多做一份饭叫她过来吃。但不是所有人都懂得感恩,有次别人给了我一份牛肉,我做好后给一个男孩端过去,他还嫌少。这些,我都舍不得吃。
中秋节过后,我们这栋楼能团购了。我问到卖猪肉的老板联系方式,凑够20人一起团。单子加起来有3000多块,我没收大家的钱,付了500元的订金。那时候骗子不在少数,有人付钱后老板就跑了,我想如果栽了就自己赔吧。
后面的事特别波折,先是老板过来后被拦住,不能进小区。说好下午5点送到,一直折腾到了凌晨4点。群里意见很大,有人以为我是骗子。这中间我们又试图自己找跑腿,在不同的平台下了单,2公里的距离100元都没人接。还好有人找到以前常叫的跑腿员,最后花了30块。肉到了以后,份数又不够,我只能让其中一些人分着拿。
这一个月里,我有两次变成了次密接,也很担心。除此之外就是看工作,能投(简历)的都投了,我做过文员和库管,但这次类似的岗位都没消息。
我身上有很多压力,之前自己带女儿,开车时一只手喂她,另一只手握方向盘,上路就被交警拦下了。我也没办法,感情不顺、家庭变故、生意失败、欠债。本来想着找到工作后再做份兼职,赶紧把钱还了,又碰上这个时期。
现在我妈和我女儿在毕节,我爸在外地上班。毕节疫情起来的时候,村里人要轮流去路口站岗,轮到我妈就得带着我女儿去,那吃饭和换尿不湿怎么办?我在贵阳,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给村支书打电话沟通。
有天晚上,我做了3个梦,梦里下着大雨,女儿发烧没人照顾。我是哭醒的,凌晨3点给我妈打电话,反复确认女儿没事。我今年24岁,很多路都是自己走过来的,有时也看不到希望,但只要能听到她喊“妈妈”,什么苦和累都没有了。
10月2号,我找到了一份卖童鞋的工作,第二天就可以上班。不是很忙,早、中、晚三班倒,每天能卖出去一两千块,店里人说疫情前每天会有七八千。不过还是能让我安心一点,有个工作先撑着。
我还住在民宿里,原来的室友回家了,男生们也走得就剩七八个,新的人又进来了。对我来说,只要活着,其他都不是事。办法总比困难多。
按摩店老板:12小时爬45楼做志愿桂姐,花果园K区我们的店在3楼,来花果园6年了,积攒了些老顾客。之前也在南明区,一个老居民楼里,租了20多平的房间,刚开始房租500,后来涨到1500。那时花果园房价便宜,我花38万买了70多平的三室一厅。疫情这几年生意不好做,老店铺都搬走了。
前面和隔壁的楼都在9月2号封了。我有朋友在隔壁楼,那天她叫我帮忙买鸡蛋,我走遍了四周的超市,最后在楼下找到40块一板的,给她买了两板,送过去的时候已经进不去了,交给了志愿者。
封了的楼会有人送吃的上去。我们得自己想办法,1号到4号期间很多店没关,但菜、米都抢空了。后来我早晨6点就去了,货还没送来,等开门了还是抢不到。没几天,超市、快递、外卖慢慢停了。只有一个小超市还开着,由楼管对接,白菜10块一斤,葱卖到15、20块。4号我们楼也封了,晚上我趴在窗口看到钢板把小区路口全部挡住,只留下一个口出去。
我比较喜欢交朋友,楼里很多人我都熟,就去做志愿者。我们楼只有4个志愿者,那段时间电梯停运,我爬了45层楼上门做核酸,从早上8点搞到晚上8点。下来的时候很饿,但我已经吃不下了。穿防护服不能喝水上厕所,结束后我先喝了两瓶水。
花果园有很多短租的,住几天就走了。我们好多次是半夜发物资,有些门敲不开,我们就走了。租户们不知道找谁,收不到通知,连居委会的电话都不知道。后来他们反映,才慢慢拉进群。
8号晚上物业拉着一车蔬菜大礼包在楼下卖,有36元、99元一箱的,用泡沫盒装着。那会儿别的楼都发了物资,就我们楼还没有。二三十个居民看到后下去理论,最后物业被禁止卖了。第二天我们才收到免费物资。从那以后,之前由物业接管的蔬菜运送,就由居民和志愿者互相监督。
我店里现在有5个按摩师,基本都是盲人,吃住在这里,工资按营业额的50%算,我平时负责给他们做饭。我之前爱逛超市,买的菜够吃一个礼拜,白菜就数着叶子吃。这个月没有收入,他们没有工资。对我来说,支出就是买菜和员工的社保。
后来做核酸变成白天,我5点起床,6点开始爬楼做。有特殊情况的如待产孕妇、需要吃药的要特别备注。楼里有一户人家,有精神问题的儿子大概三四十岁,七十多岁的父母照顾他。这个月很多人给我打电话,问我证明怎么开,都以为我是居委会的。
有天早上6点左右,天还没亮,我发现一个50多岁的邻居站在楼下大厅门口,边哭边说老公肚子痛了一晚,要去医院。我赶紧把居委会书记的电话给她,她开了放行条后,搀着老公去了工人医院。那时叫不到车,打救护车电话有100多个排队的。
我就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之前我只认识一些业主,租户都不太认识,这次疫情后熟悉了很多,解封后见了面还打打招呼聊聊天,有时也会一起去逛超市买菜。
我们家在马路边,疫情期间安静得很,路上几乎只有供给车。以前楼下划拳喝酒的,能吵到凌晨4、5点。9月25号,花果园很多地方降到低风险,核酸变成三天两检,这些声音又慢慢回来了。
民宿老板:失联半个月,决定关店乐天,花果园一期有6个租客被困在我这里——1个导游、1个厨师、4个学生。导游是我朋友,成都来的,之前总在这里住,待几天又出去带团。9月1号导游刚接完团,2号打车过来时,很多司机都不愿意接单,因为来了就出不去了。
很多人没做好准备,好在封控前我起得很早去屯菜,堆满两个冰箱。后来我每天早上起来帮租客抢菜,根本抢不到。他们也在团购,但我在23楼的店面没有冰箱,蔬菜存不久。白菜40元一棵,300多块只买到一点肉、鸡蛋和蔬菜。还有很多人花高价也买不到。
直到8号,大家在网上求助后,才领到一小袋物资。后来,物资慢慢进来了。我们13栋还能团购,从8号到14号我们囤了五六次,后来云岩区出现疫情,高风险地区增多,我们也怕有隐患,变成一星期团一次。我买完自己的那份,还给租客送过去。
前几天有个业主阿姨会免费做饭,给那些不能做饭的人吃。花果园1期是严重区域,刚开始收到红码时,我有点慌。做完核酸后码就变绿了,但一觉醒来又变黄了。黄码人员限行,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下意识看一下。
我们这栋楼离大门不远,出门200米就是公交车站,楼下是商铺,卖菜、开早点店的很多,热闹的时候白天夜里都是人,打球的小孩、遛弯的老人、坐着聊天的年轻人都有。一到晚上就会有人在窗边大喊“贵阳”,那边就会有声音接“加油”。到了9月14号,声音就少了,“白宫”还是灯火通明,已经没有人跳广场舞了。
第一个星期,我们每天就是吃了睡,醒了吃,从客厅走到阳台就当旅游了一圈。物业群没有消息和通知,我们就比较慌。家里有8只猫,我们害怕有个万一,猫怎么办。
花果园里很多租客都是在酒店、餐饮行业工作,一旦关门,他们就失业了,还有房贷和车贷等着。群里很多人说,“我要回家了”。
我在很多地方打过工,最后又回到贵阳,2018年来花果园做了半年房产中介。很多人来这里找房子,刚毕业的学生租隔断房、单间,800-1000的价位;有的人整租开工作室、办公室,两室一厅2500左右。我当时住在民宿,上下铺,900块一个月,那时候我就想有自己的店了。
那年11月我在花果园开了第一家店,2020年春节就碰上疫情了,家里人劝我不行就转手。那时没太大问题,有很多带团来旅游的,我就还扩张店面。到去年就不行了,这两年都没什么生意。周围酒店、民宿行业转店、倒闭的很多。
我在贵阳一共有18个店,之前还请专门的管家,后来就我和对象还有一个朋友在管,现在我们三个都被困在小区里。这些年房租倒是没涨价,普遍在两千以内。但这么多店,光是押金就几万块。只能说这个赛道我选错了。
9月底跟房东说好了,解封就搬走。到了10月,很多房东不想解约,开始找你麻烦,说房子这里有问题,那里有问题,又问我十月住的这几天怎么算。我已经没有耐心了。
前两天我妈生病没让我知道,妹妹说漏了嘴,但老家毕节还封着,我也回不去。解封下楼的时候,我又发现一万多块买的电瓶车被偷了……现在,租户到居委会办好通行证后都走了,女朋友也去了福州,忽然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9月25号后,我断了跟外界的联系,拉上窗帘,一个人在房间待着。最近半个月里,每天有100多个未接来电,有人敲门我也不开。店里的东西一点点在搬,都是朋友来帮忙。房子的押金拿不回来了,想了想,也没关系,还是会慢慢好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