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报道艺术家程展纬:我在香港地铁站当清洁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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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清洁工, 秩序, 香港, 车站, 程展纬
涉及行业:服务业, 居民服务/修理/物业服务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无
相关议题:肮脏或危险的工作环境, 压迫行为, 工资报酬
- 香港艺术家程展纬在港铁大围站担任清洁工,发现外判制度下的员工薪水太低、前线支援不足、奖金欠奉等问题。
- 清洁工人手不足,某些时段甚至只得2人甚至1人当值,导致清洁工作无法有效开展。
- 港铁的车站清洁服务由两间外判公司承包,价低者得,外判清洁工一个月哪怕做足30日,薪金仍不足一万港元。
- 清洁工需要面对高风险的工作环境,但政府推出的新一轮抗疫基金并不包括清洁工在内。
- 港铁决定发放奖金予清洁工,但却附加了“乘客评分制”,评分满足到他们才有奖金,程展纬直斥此举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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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1月,香港艺术家程展纬穿上制服,在港铁大围站担任清洁工。不久香港爆发第五波疫情,清洁工被视为高危行业之余,连同外判制度一直存在的员工薪水太低、前线支援不足、奖金欠奉等问题一并爆发。
2012到2022年十年间,香港爆发了多场社运。2012年有反对设立国民教育科运动、2013年有货柜码头工运、2014年雨伞运动在催泪烟下诞生。伞运后沉寂的公民社会,在2016年新年旺角警民冲突再度爆发民愤,直到2019年反送中运动,以随之而来的疫情与中央颁布《港区国安法》告一段落。《港区国安法》下,多名社运人士、泛民政党成员被捕,大小公民组织先后宣布解散,《苹果日报》及不少媒体被停运或主动结束。
当时有记者提议程展纬带他们逛逛大商场,看哪间商店的收银员没有椅子坐,他反建议大家做多一些,多逛一些有椅子提供的商店。“当所有人都认为大环境里,什么都好像做不到时,那才是最恐怖的。”
“无法行动令人相当不舒服。我自己在2019后都有一段时间陷入那种状态,所以我决定要找些可以发力的地方。我关注的东西比较日常与微小,但是争取后回望,才发现那些都是一般人平常没留意到却需要改善的位置。”
他换上清洁工制服,也加入了职工盟属下的清洁工工会。自从他于去年12月公开表明艺术家身份后,外判清洁公司打算解雇他;然而他引用香港《雇佣条例》的“防止歧视职工会”章则,与清洁公司开展法律程序。他说即使本身该条例定义不清晰,过去也鲜有成功案例,但进入法律程序后,清洁公司也不敢解雇他了。这变相为他争取了时间,于是清洁公司改安排他一星期上班一天。
截至发稿,他的外判公司仍未安排好,清洁工是否必须取到核酸核测证明才能上班,还是只有快速测试证明便可上班。而政府正研究推出新一轮抗疫基金,但受惠群体不包括清洁工。经过一番争取后,港铁决定发放奖金予他们,却又架床叠屋地附加了“乘客评分制”,评分满足到他们才有奖金。
程展纬直斥此举多余。“一个人清洁一个港铁站根本沦陷,现在有几多人可以上班?奖金原意是激励前线工友士气,却又搞什么评分制。同时也反映出外判公司在疫情爆发下根本没有应变能力。所以我的行动每每都直指港铁公司本身,而非外判公司。”
港铁的车站清洁服务由两间外判公司承包,价低者得。外判清洁工分为三个时段,每段工作八小时,两间公司皆以法定最低工资时薪37.5港元聘请人手,换言之清洁工一个月哪怕做足30日,薪金仍不足一万港元。程展纬上班后很快发现清洁工人手本来就不足:一个大车站标准人手是7至8人,但人数长期不达标,某些时段甚至只得2人甚至1人当值。要是只有男性清洁工,女厕便无人清洁。时间与精力便花费于以下工序:每小时洗厕所一次、每两小时消毒扶手电梯、拖地、清洁车站大堂。
“外判制度的不公义,是(因为)港铁完全外判责任出去。现在他们会安置清洁机器人,在大堂左喷喷,右喷喷,消毒地面,纯粹做做样子。真正要清洁的地方,根本没有足够人手。过去政府宣布调高法定最低工资,外判公司第一时间削减人手,最低工资调高五毫子,削减一个人手,他反过来赚三十多元。完全厚颜无耻,没在跟工友客气。即使港铁本身有惩罚机制,也只不过罚款了事。外判公司计算过,如果罚款比增聘人手支出来得少,就干脆缴罚款了。”
当大学老师网上教学不用见人,当清洁工则曝露在公众场所,尤其车站在通勤时段人流仍不少。程展纬有一个12岁的女儿,坦言家人也担心他会在工作时感染新冠病毒,不过对他来说,清洁工最大困难还是洗厕所。
“其实我较少自称是‘卧底’当保安员或清洁工。投入一个身份成为它,正如每个人都有不同身份。第一次实践是2014年,理工大学有个项目名叫Ten Days Festival,邀请我体验做10日保安。我说,不要表演也不要体验,要做就真的做保安。当时正值雨伞运动爆发,记得那晚在铜锣湾,我见到留守不退的市民无法进入金钟,便即席占领了一段怡和街,(将那里)变成占领区。当时大家都紧张,怕警察随时赶来清场,驱散群众,我则多紧张一件事——保安制服正放在背包里,明天其实仍要上班。怎么办呢?就在那一刻我发现我成为了一个‘打工仔’,进入了一般人为口奔驰的思维领域。”
成为打工仔,与成为争取民主的人,两者身份往往重叠,却又有两种彻底不同的秩序。瑞银集团2018年报告指出,香港是全球平均工时最长的城市,每周平均工时达52小时,冠绝全球。美国手机保安技术公司KISI发表的《2020年工作与生活平衡城市》排行榜中,香港在“最佳工作与生活平衡的城市”(Cities With the Best Work-Life Balance)中排名倒数第六,同时亦是全球第一名“最过度劳累城市”(Top Overworked Cities in the Ranking)。
程展纬解释,在2011年到12年的“占领中环”,到2014年“雨伞运动”,群众透过占领一个地方,实践了另一种公共秩序——在占领区内,每个人都好像变得更加无私,各自自发设计事物、提供物资、帮忙统筹分发物资。每个人都明显为一个共同目的献身,努力营建一个共同拥有的占领区。占领区的意义在于破坏政府由上而下建立的秩序,有人在占领区生活,于是生出了新的意义与秩序。
然而,为何香港不能成为一个占领区?程展纬疑惑,在占领区外,一般群众仍然被固有的秩序拘束着,而职场正是当中对人影响最大的秩序,令占领区的新秩序无法进一步传达出去。“难道我们只有在占领区时才变做好人?伞运之后好多人说运动失败了,然后说要‘伞落社区’,延续运动。但是他们以为在社区派传单,参加区议会选举,便是延续。”
“对我来说那都不是最核心,反而职场最为重要,因为无论你有多热爱自由民主,每日上班八小时都好容易被拉入极权下的状态,下班后才做回自己。当时社运陷入低潮,我开始刻意将很多无足轻重的题目转化为campaign,像垃圾桶的烟灰缸设计令清洁工很难清理、超市商店没为收银员提供椅子等等,我以一个刚放工、有闲暇观察、争取的打工仔身份介入,最理想是每一个人都怀有同样的思路,放工的打工仔懂得关心其他打工仔。香港工运传统上分开组织者与参与者,有人到来组织大家抗争,但我是投入那个身份,只是我走得较前,或者我只不过下了班,你未下班,大家都每日上班八小时。香港工会本身限制较大,工会本身累积的能量与成果往往缺乏法律保障,可能结果是组织一次算一次经验无法长远累积,所以想试试其他方法。”
今次在港钟车站当清洁工,程展纬对工友的印象是工友普遍很怕事,即使明明有很多不满,但是一提到“抗争”、“反对”等字眼便变得畏首畏尾。他对外判清洁公司开始法律程序后,公司不敢解雇他,这不但使他争取到更多时间组织工友,也变相不像其他工友般怕事忍让。他记得曝光身份后,再次回到大围站,一众工友都沉默起来,不敢随意和他聊天。
“喂,不要这样啦,你看我现在还不是照常上班。”他忍不住对工友说,后来便有些工友问他:你是艺术家?身为基层,他们大多都不明白程展纬的身份,以及他成为清洁工的动机。
“我想艺术有所谓的表演性、演练性,放到职场秩序里,便是我们要怎样演练自己身体与意志,更好地觉察到那套秩序隐藏的暴力与不公义,然后反复演练,改善自己体质到可以建立新的秩序。”怎样日复日地演练?程展纬举了个例子,他最初入职时发现,清洁工要帮车站站长买午饭,每人都好像内化了这个指令。他便站出来问车站经理,帮站长买饭是否列明在合约内?如果工友出去买饭时发生意外,保险受不受理?如果不受理,之前工友帮忙买饭算是什么?结果车站经理只说:“现在未能回答你”。然而之后,站长就不再叫清洁工帮忙买饭。
随后他专攻清洁工领取最低工资的问题。他说,其实外判公司哪怕是订明的时薪比最低工资只多一毛钱,他也不会太愤怒。与其与外判公司纠缠,程展纬决定透过媒体集中火力专攻港铁,港铁受压力,外判公司必然要作出改变。港铁公司随后因此拿出2000万奖金,但又要加设乘客评分制,于是他再发起签名运动,争取推倒评分制。
“结果相处数个月的同事都不愿签名,怕枪打出头鸟。觉得大家一边很不满一边又不愿争取,很是失落。然而当晚有两个工友特地偷走出自己负责的车站,到大围站找我签名,然后我们一起到其他车站找工友签名,最后集齐到二百个签名。要知道当时疫情严峻,人手本已不足,二百个工友签名其实很难达到。同时我也建立了与其他车站工友的连结。事实上每个车站清洁工多则七至八人,小则一两个人,所有东西就是围绕那几个人。很难要求他们知道什么是想像,什么是连结,亦欠缺工具与平台。他们多数是基层、来港十多年的移民,不太懂得用手机,即使会用手机,他们长期处于职场的极权秩序下,很难反思及作出行动。”
另一个程展纬自觉与传统工运不同之处是,他组织的对象并不仅限于清洁工。与港铁交手,他会乘机与港铁公关打交道;政府劳工处中,一些中层公务员也知道他大名,暗中给予建议与鼓励。正因为他觉得每个人都是上班族,每个人都有其职场困境,每个人都值得帮助,帮助前线清洁工也可以令他了解到如港铁公关、记者及劳工处的情况。
当下香港疫情严峻,人心惶惶,不少人都选择留在家中,而程展纬选择冒染疫风险继续到港铁站上班,他认为人本应该帮助其他人,因为当下的香港也确实只剩下人与人之间的连结,并持续面对疫情与国安法的威胁。
“最大的价值不是破坏旧有的秩序,而是建立到自己相信的秩序。虽然现在公民社会很多团体都解散了,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发声。于是我要想像,作为一个个体,要怎样在这个环境下做串连。有很多东西我做不到,但做不到不如先放下?我想,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尽量做,也就是说,2019年后有很多人入狱,他们就像那些下了班的打工仔,走在我前面,我走在后面便要想想怎样回应他们。内疚也没有用的。虽然对我来说洗厕所是一个关口,但正如2019年反送中抗争时,好多人会做一些事情,从而超越自己以为的极限。如果说2014年雨伞运动最美好的部份是我们怎样重建‘共同’,2019年则是我们怎样超越自己的极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