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影｜村庄里的职业培训

难以在常规教育体系下完成学业的学龄青少年们在京郊的村庄大院里接受职业培训和身心辅导，或是开启人生的一种可能

7月2日，北京顺义区的一个村庄大院里正在举行一场特殊的毕业典礼：8名毕业生站在集装箱教室的讲台上，手捧着并无学历价值的结业证书，泪洒现场。几年间，他们在这里接受职业培训和身心辅导，如今他们将走向社会，开启新的人生可能。

毕业典礼上，毕业生手捧结业证书，这是他们三到四年学习成果的见证。

这所坐落于京郊村庄大院的机构全称为“爱希青少年职业教育与生涯规划中心”（下称“爱希”），是一家民营教育培训机构，成立于2006年，16年间招收培养了来自全国各地近600名学生，目前在校学生50名左右。来到这里的学生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难以在常规教育体系下完成学业的学龄青少年。有的是因为长期监护缺失而养成不良习惯的留守儿童或进城务工者子女；有的患有生理缺陷、智力发育迟缓或情绪障碍等疾病；有的在成长过程中遭遇过严重的心理创伤；有的出身于破碎家庭或从小在救助机构长大。 “每个学生的故事不尽相同，”学校的华老师总结道，“但主要的问题都来自家庭。”“建立学校的初衷就是希望给这些孩子提供职业培训，让他们掌握在社会上自食其力的技能。”创始人金校长说。

“我初中的时候可能受古惑仔或‘杀马特’的影响，整天跟朋友出去混，学习一落千丈，跟父母也闹得很僵。”现负责学校口腔修复专业教学兼日常学生工作的初老师是爱希2008年的毕业生，自认为曾是问题少年，“后来有个亲戚跟我妈说北京一个技术学校在招生，家里就把我送来了。我自己也想来，因为混日子的感觉太空虚了”。 刘畅迷恋网络世界。在学校的他看上去腼腆，“但在家里沉迷手机游戏，不和同龄人的互动，进入青春期后，父母一旦管教则大发脾气甚至以武力相对。”金校长说，“这是一部分青少年的缩影。”这些学生背负着先天或后天的创伤，“很多只是学籍挂在学校，实际上根本没有在上学”。

习得一技之长是学生在爱希最重要的目标。目前，爱希主要有四门职业教育专业课：口腔修复工艺技术、西点烘焙、布艺设计及跆拳道。“这四门专业都是经历了长期筛选和尝试。特别是口腔和烘焙专业，社会需求较大、教师团队业已成熟。”初老师说。除此之外，学校设有语文、数学、英语、计算机和音乐等课程，对于希望继续深造的学生，还提供面向成人高考科目的课程，迄今已有40余名成功考入高校。

张传云是西点烘焙专业的学生，有过严重的心理创伤。3年前被救助机构送来学校后，因为学习新东西的速度慢，一度感觉非常受挫。“不少孩子没有办法在一件事情上持之以恒，遇到困难就喜欢找退路或者放弃。我们对他们进行职业教育最主要的意义就是磨炼他们的意志，让他们体会自食其力的感觉。”金校长说。两年过去了，在老师的照顾下，张传云的技术日趋稳定成熟。今年春天，她得到了一家西点房的实习机会，开始了每天朝八晚六的生活。 同样是西点烘焙专业的孟豪则没有这么幸运，虽然已经在校学习了四年，裱花也学习了四回，但今年即将毕业的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实习单位。孟豪的心理年龄为12岁，在意志力和学习能力上都和同龄人有一定差距，常常一节课上到一半就跑出去玩耍。

口腔专业初级班的学生在各种各样的材料上模拟雕牙。由于经费问题，肥皂是常用的替代材料。

虽然大部分学生毕业后找到了工作，但适应社会对有些学生而言仍然意味着波折，甚至可能需要回炉再造。穆易2020年从爱希毕业，进入一家牙科器械公司工作后，“每天从早干到晚，到家躺在床上玩会儿手机就睡了。每天晚上只能面对自己房间里的四壁，沉迷游戏并出现抑郁倾向。”穆易萌生了回到爱希的想法，老师们破格留下了他。经过一年的专业再学习和心理调整，才再次回到社会。

刘畅在上跆拳道课。刘畅迷恋网络世界，在课上会走神，动作也不够到位。

“大多数学生毕业后便不可能再回来，既有顺利找到工作的，也有在职场难以坚持下去的，甚至有些学生毕业后便失去了和学校的联系。我们并不要求他们一定要从事自己学习的专业，很多学生工作了几年后转了行，这些都没关系。”金校长说，“学校对学生们来说如同一间温室。当他们被移植出爱希时，重要的是他们能够在社会上自食其力。” 身心辅导

今年春天里的几个夜晚，金校长和初老师几乎彻夜未眠。春季是抑郁症的高发季节，那些白天看上去活泼开朗的孩子，到了深夜则可能沉浸在负面情绪里。在爱希，传授职业技能只占教师们精力的一部分，更多的是对学生们身心的辅导。

晨练时，老师让刘畅尝试跳起去抓最高的单杠，但身体瘦弱的他失败了。

对如何处理学生各自的困扰，初老师大抵心里有数。“我们课后和学生们在一起的时间比课堂还多，用这种琐碎日常建立起的师生关系，更像亲人或朋友。” 初老师本人也是这种师生关系的受益者。他回忆自己还在爱希上学的那段时间，“老师们不但教我技能，更像是大朋友一样和我谈心。这让我开始反思和父母的关系，想跟父亲打破僵局。假期回家，我在内心给自己打气，‘你要开口，你要说话’，然后几年来第一次跟父母坐在一起吃饭，过了半个多月，我跟爸爸道了歉，他哭了”。

午休时，高老师在校园里弹吉他。高老师是口腔专业2018届毕业生，如今在学校担任口腔专业课教师、音乐课教师、跆拳道课助教。

“很多孩子并不懂得怎么表达感受和爱，因为他们一直以来得到的爱也是畸形的。”金校长总结道。学校曾经试过请心理咨询师，但学生们好像不太能理解咨询师的话，效果不好，重任又回到了老师身上，“老师能做的就是日常的陪伴。一起劳动也好，春游秋游也好，具体和学生做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培养信任感”。在这种师生关系影响下，不少学生的家庭关系似乎发生着微妙的改善，有学生开始定期跟家里电话沟通，也有学生跟家里有了快递往来。

一名学生结束一天的实习后回到学校，利用15分钟的吃饭时间和家里人打了个视频电话。

每周三是学生们非常期待的拿快递时间。这些快递不少是从学生家里寄来的。

“作为一家民营教育培训机构而非公益组织，学费、食宿等收入仅够学校支出的60%—70%，剩下的部分只能通过受捐和义卖补充。”金校长介绍说。目前学校常勤老师只有六人，他们身兼数职，在教学之余还要照顾学生的日常生活、陪伴学生面对烦恼和情绪，此外就靠志愿者老师的支援：持有跆拳道黑带七段的张教练、具有电脑视频制作经验的赵老师、承担着全校语文教学任务的武老师…… “我们还会给一些学生减免学杂费。资源很有限，没有办法把精力花费在我们帮助不了的孩子上，只能收一些我们觉得帮助了会有效果的孩子。”华老师坦言。 2021年冬天，因为旧校址接到拆迁通知，爱希在短时间内寻找到新校址并完成了搬家。旧校址的集装箱教室被悉数吊装到新址，所有的文化课共用一间教室。虽然接下来的整理和装修支出还要一大笔钱，但校方仍然准备在新校区进行更多尝试——建设篮球场和种植蔬菜，“身体素质是学生们圆梦的基础，而且他们有太多心里的东西需要发泄了，运动是非常好的途径”。

午休时，学生们坐在残破的长凳上，一只凳脚用水泥砖垫起。毕业生制作毕业作品送给学校是爱希的传统，这个长凳是数年前的毕业生制作的，一直使用至今。

2022年夏天过后，西点烘焙专业的张传云在实习单位的表现超过了老师们的想象，即将正式入职；从江西来到北京的郭婕，度过了最初的惶恐和茫然，完成了口腔修复专业的学习，如愿留在了北京工作；而同样是西点烘焙专业的孟豪打算回到老家温州，虽然多少学会了一些东西，但性格还是老样子，日后会如何发展老师们心里没底；口腔专业的袁尧由于无法坚持日复一日的技能培训，在爱希度过了一年后选择了退学，没有人知道他的下一所学校是哪里。 夏日的毕业典礼过后，爱希送走了8位毕业生。 9月，18位新生迈入了爱希的大门，他们即将在这个院子里度过自己的3年。

夜晚的爱希教室。爱希的数间教室均是由集装箱改造而成，随着学校搬迁，这些集装箱教室也一同吊装进了新校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