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第一批徒步离开富士康的员工
来源网站:mp.weixin.qq.com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主题分类:劳动事件
内容类型:普通新闻报道, 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富士康, 送餐, 派遣工, 厂区, 宿舍, 郑州, 室友, 小时
涉及行业:电子/仪器/计算机, 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河南省
相关议题:新冠肺炎
- 富士康员工因疫情恐慌,早在10月26日就开始徒步返乡。
- 郑州富士康疫情最早出现在10月8日,但信息不透明,员工恐慌情绪蔓延。
- 富士康员工签订的合同有三种模式,包括小时工、派遣工和正式全职工,其中小时工和派遣工的工资较高。
- 隔离期间,员工发现送餐不及时、食物变质、垃圾未及时清理等问题,认为厂区防疫人手不足。
- 隔离期间,员工感到恐惧,担心感染后没人照顾、没人管,但最终还是被要求回到工作岗位。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10月29日,“郑州富士康员工徒步返乡”的话题引起关注,当天,河南禹州市、长葛市、西华县等地区发布致富士康工作人员的公开信,信中称做好了当地户籍员工返回家乡的准备。
多位富士康员工告诉本刊记者,早在10月26日,就有员工徒步返乡,在此之前,疫情从10月9日左右有端倪。之后,因为信息不透明、园区管理和防疫能力等问题,恐慌情绪在员工间蔓延。
富士康K区的员工阿凯,今年8月初进入工厂,10月27日中午,他成为第一批徒步返乡的员工。他走了大约23个小时,回到老家焦作的隔离点。十月初以来,他经历了疫情初期到后来的演变。以下是他的讲述:
郑州富士康这波疫情,我最早有印象是10月8号,当时是国庆节后第一天,厂区通知要全员做核酸。在这之前,我们都是两天一测核酸,常态化了,也不用特意通知。我记得8号做完核酸,9号就听说F区有一个员工核酸异常,被拉去隔离,这是我进入富士康以来听说的第一个病例,我们都觉得稀奇。
我是今年8月1号进入郑州航空港区富士康工厂的,这之前我自己做网络运营工作,后来在老家焦作闲了几个月,想着年前出来找份工作,就通过郑州一家中介公司介绍进入富士康。签合同的时候有三种模式:正式的全职工、派遣工、小时工。我签的是小时工合同,每小时31元,每干满一个月,月初发一部分工资,月末再返回一部分差价;派遣工次之,底薪2000元,干满三个月给返费1万;正式工底薪2000-2200元,没有差价和返费一说,但是有我们没有的五险一金,工作年限越久、加班费越高。我不想成为一名稳定的正式工,而且正式工一开始的工资太低了,每月三千多,只是返费后小时工和派遣工工资的一半。
每年下半年,富士康都要大量招工人,因为这时候苹果的新品手机或其他设备刚刚发布,国外有圣诞节,我们又有双十一购物节,春节等等,苹果手机订单量特别大,郑州富士康又是苹果的主要生产线,所以特别忙。这几天我看了点资料,说2019年郑州进出口总额4100多亿元,富士康占了80%多,我所在的航空港区富士康又是面积最大的,这里的厂区用字母划分,A到L区不等,我是K区,在维修部门,还不是最忙的生产线部分,就这也需要每天加班,员工两班倒,厂区24小时不停工。
10月9号听说有员工确诊后,我们也没接到任何通报,我们的核酸是20人一管,一开始,听说是一旦有人核酸异常,密接、次密接都要被拉去一个专门用来隔离的宿舍区。后来几天,每天都能听说有人核酸出现异常,但也没有任何领导或者正式的部门通知,我和同事都以为能控制住,每天夜班也正常上。
疫情第一次有变化,是10月14号下午。当时有一个宿舍区开始通知,宿舍到厂区的路线闭环。闭环通道的意思是,厂区给你划一条特定的上下班路线,用铁栏杆区隔,员工每天上下班只能走这条窄窄的路。又过了两三、四天,工厂规定不能在餐厅吃饭。午饭时间到了,给员工发一盒饭,带回宿舍吃,午休时间将近3小时,每人每天还给奖励50元。但富士康园区面积大,闭环通道走一个来回,最快也要一小时。一些员工在厂区外租房住,也给划定了闭环通道,走下来路程更远了。
不能在餐厅吃饭之前,我已经被隔离了。10月15号晚上八点,我去上夜班,凌晨一两点休息时,我同宿舍上白班的室友告诉我:另一位室友核酸异常,被拉走隔离了,我们作为密接还是次密接,也要被拉到隔离宿舍去。我当时就请假回宿舍,怕自己别有什么异常,影响我同事。
16号一早,我和室友被拉去隔离,但也不是每人一间房,而是六人间,上下铺。我们被隔离在一个叫豫康北的宿舍区,后来隔离宿舍区就越来越多。刚进隔离宿舍区时,走廊里看起来还是打扫过的,比较干净,但是没过两天,走廊里一堆堆餐后垃圾,我们出房间接热水,能闻到饭馊味儿刺鼻。
被隔离后我就渐渐发现一些问题。首先是送餐不及时。去隔离的第一天,到了下午都没给我们送餐。我们跟自己产线的线长反映,说是让我们等,结果第二天才有盒饭送过来,这之前我们就靠自己带来的食物充饥。第二天,有了盒饭,但盒饭是变质的。菜夹起来,能看到连着的丝,但是饿极了也得吃。后来盒饭送得也不及时,有时候早晨八点送餐,有时要等到下午一点送来,门口的垃圾也没人清理了。
通过送餐和垃圾这两件事,我意识到厂区防疫的人手可能不足了。我在群里也能看到外面员工同步的消息:有人在车间工作的时候就被带走隔离,有人发烧却吃不到药等等。但另一面,我在隔离期间,没看到园区任何确诊病例的数据,没人跟我们说,现在富士康的疫情状况到底如何,事情好像蒙上一层雾。
我和室友被隔离了7天,越往后越觉得恐惧。首先,头几天还有每天上门的核酸检测,后来没了。隔离到10月20号,开始给我们送中药和西药,让自己预防,所以就感觉自己没人管了。门口的垃圾也越堆越高。另外,隔离区外正在上班的工友们在群里说,厂区里的小卖铺、超市都关门了,员工买不到东西,如果不去上班就没有盒饭吃。他们上班进入厂区前,每天都会领到一个N95口罩。同时,不断有员工被拉走隔离,厂区外一个未入住的楼盘,住满了富士康被隔离的员工。
又过了一两天,听说在厂区外租房的一个员工也核酸异常,大多数外宿的员工也被要求搬到厂区内住,分散在不同的宿舍。不过大概20号后,我听说密接和次密接不用被拉去隔离了。一个老乡告诉我,他们宿舍有个人用抗原自测,两道杠,阳性的意思,但他们联系热线电话、物业、领导,不是踢皮球,就是让他们等,甚至物业还建议让那位异常的人出去。出去哪呢?没人给答案。
我当时的愿望是,就让我一直在这隔离吧,不要接我出去上班,我不想待在流动的环境里,可能更危险。我并不怕感染,我知道病毒现在没那么强的毒性,我害怕的是感染后没人照顾、没人管我。我害怕的是不可控制,但不可控之后具体有什么,你问我,我说不出来。
但我的愿望落空了。22号,我们结束了一周的隔离,回到原来宿舍,被通知第二天就要开始工作。回到宿舍后,我们发现宿舍里多了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搬进来的员工,这个员工不跟我们多说,我们去找物业,想知道那个人的信息,物业可能被问烦了,让我们“爱住住,不住滚”。
我也必须开始工作,因为不工作、不走那一条闭环通道,我就没有盒饭吃。当时的情况,富士康那么多人被隔离,一些区的订单完不成,肯定要分摊到另一些区头上。
23号上班后,我们只能靠工友之间互相传播信息,才知道谁又确诊了,从国庆后到现在,没有任何官方的数据通报病例。另外,我被当作密接拉去隔离的一周,我的富士康安全码变红了(富士康安全码是集团设计的健康码,需要登录app查看),而我的河南健康码,一直都是绿的,没有任何问题。
也许跟我自己的心情有关,去上班的每一天,我感觉整个富士康的员工,情绪都难以缓解。每个人心中都有很多疑问,也有很多戾气,同事之间、同事和领导之间动不动就吵架,大家变得很暴躁。外人可能难以想象这种情绪,但对于当时一无所知的员工来说,种种迹象都表明我们的安危很难被保证。我可以举个例子,比如一个生产线上有一小段,有18名工人,一天你去上班,发现只有4个工人了,没人告诉你另外14个人去哪里了,你会怎么想?
到了26号晚上,厂区通知全员核酸也要停了。那种面对未知的情绪,越来越浓。我当时就想,我要离开这个地方,就算出去后被刑事拘留、被立案,我也要离开富士康。其实25号我就先跟老家的村委报备了,我知道村委可以接收我。我也听说,26号就有员工开始逃离,徒步返乡。
10月26号我还是夜班,早上七八点回到宿舍休息。我记得很清楚,27号上午我醒了,跟室友开玩笑,说我想走回家。室友说:走啊,昨天就有人走回去了。我当时就觉得可以走了。我下床,往双肩包里塞了一把雨伞、一个充电宝、一双鞋、两件衣服、三瓶水,简单的洗漱用品,还有一包干脆面。手机导航上显示我到家需要步行115公里,我预测自己一天半能够走到。中午一点左右,我一个人背着包走了,室友们还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当然没有开玩笑。我只能背着包出去,闭环通道上有穿着红马甲的工作人员巡逻,拿行李箱会太显眼。还好当时是白班午休时间,路上有不少人拿着盒饭回宿舍吃,我像做贼一样,趁红马甲不注意,从闭环通道上溜开,走到厂区外围一个偏僻的铁皮墙,铁皮下有个小洞,供一人钻行。这还是我在一个微信群里认识的小伙告诉我的路,厂区刚有病例、开始管控时,他从这个洞里钻出去买过烟,
钻出“狗洞”,往外走出厂区,我就不那么害怕了。外面的街道很荒凉,没有车、路边的商铺关着门,像是静默了。我要躲着一些路口的关卡,那里有航空港区的工作人员。我还要绕过一路上数不清的铁皮围挡,所以我实际走的路程,大概要比预计多出30公里。
我不停地走,不敢停、不敢睡觉,当时的想法是,走出郑州再休息,如果在郑州内被发现,还是要遣返回富士康。走的时候,我身上穿了一件防风外套、里面一个白色卫衣,白天好过一点,一开始也不那么疲惫。到了夜间,冷了我也不穿外套,怕衣服太重了,影响走速。27号晚上,大概是十一点多,我绕路走进了一片乱坟岗,田间地头,凸起一个个土坟包,我心里有点发毛,但又觉得没必要,我一个人走,如果能有个鬼作伴,也不会那么无聊。
越往后走,我感觉越疲惫,不是困,就是疲惫。我感觉我的腿好像没有知觉了,机械地往前、往前,我感觉我的脚趾甲好像脱落了,但又不疼,后来发现那是一种幻觉,脚趾只是有点肿了。
我花了将近19个小时,在28号早上八点前,走出了郑州。我进入到一个高速的服务区休息了会儿,吃了食物。我是第一批徒步回家的富士康员工,当时大多数人不知道徒步回乡的事,路边还没有好心人留下的食物和水,条件比后来徒步的人更难。不过我自觉体力还可以,我喜欢走路,小时候妈妈让我跟着她在村里跑步,我身体素质也不错,所以没有累到走不动。
我在服务区等着乡里的车来接我,回家隔离,但乡上可能也担心,一会说来,一会又说接不了。我不打算等了,那时我距离老家还有60公里左右,中午十二点我走上高速,又走了三四个小时,在一个高速入口处搭到辆私家车,花了400块,司机送我到了高速收费站,焦作隔离车辆接我到了隔离点。加上乘车,我一共花了30个小时才到家。
今天是我隔离的第四天,再过三天,我要回家再隔离一周。这几天,我密切关注富士康的消息,发现29号开始,大批员工开始徒步回家,我的几个室友,30号晚上也收拾行李走光了,当天厂区已经不限制出门了,昨天也开始有专车把员工定点接回家了,我们员工开玩笑说这就是大逃亡。
我所知道的返乡员工里,大部分是派遣工,他们还有十多天就能干满三个月,拿到一万块的返费,但还是放弃了。我听还在厂内的员工说,现在要返乡的员工,需要填写一个富士康的电子表单,登记表单的人数,昨天已经显示有七万多了。有的员工还没走,他们想再工作几天,拿到返费。
现在,看起来富士康的防疫开始有序了,政府介入了很多。富士康的招工力度也加大了。我看到同事们发的一个招工激励政策,11月全勤的员工,最高奖励一万五,小时工和派遣工的员工工资也有上涨。不过这些暂时吸引不到我了。
郑州富士康工人步行返乡的情况引发关注后,10月30日,一则“郑州富士康党委书记苏东霞公开发文字回应社会关切”的图片流传网络,但苏东霞向《第一财经》回应称,图片是她从同事处转载,并非原创。
10月30日下午,富士康内网连发三条信息,称经与郑州航空港区管委会协商,从10月30日下午开始,统一派出大巴车将返乡人员点对点送到目的地。消息还称,自愿留在公司厂区的员工,航空港区政府与富士康会联合保障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
10月31日,《第一财经》采访了一位富士康内部基层管理者王海(化名)。王海称截止10月31日,其负责的1000多人车间,能上班的工人占百分之五六十。
王海说,郑州富士康园区内从10月15日开始陆续有人被拉走隔离,隔离点包括能容纳约2万人的恒大之光旁边某小区,机场往南的一座方舱医院,另有部分员工被隔离在宿舍。
其中,隔离小区里与阳性病人同管筛查或密接过的人,经历两次抗原阴性,可以被送回园区的豫康北宿舍二次缓冲。他了解的情况是,这些被送回的员工,直到10月31日依然在隔离宿舍,尚未上班。
王海对《第一财经》表示,疫情刚爆发时,有后勤不足的问题,部分人跳墙离开。10月29日上午,因为各种传言,更多的人离开。王海也称,核酸结果异常的人被隔离时,配餐流程存在问题与不足,园区内缺乏物资的情况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