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温之下,导游死于热射病 Paper

发布日期: 2023-07-08
来源网站:www.thepaper.cn
作者:
主题分类: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导游, 带团, 景点, 旅行社, 颐和园
涉及行业:体育休闲/文化娱乐, 服务业
涉及职业:
地点: 北京市

相关议题:

  • 48岁导游龚贺在北京颐和园景区因高温中暑死亡,送院时体温达到42摄氏度。
  • 龚贺是研学团的导游,带领中小学生游览景区,负责讲解和安排行程。
  • 高温黄色预警发布后,龚贺带团游览颐和园,气温达到35-36℃。
  • 龚贺在颐和园游览过程中出现不适,但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常。
  • 医生最后给出结论,龚贺死于热射病,即重症中暑,体温升高到40摄氏度以上。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从业20年的导游龚贺永远留在了北京的酷暑里。

7月2日上午,48岁的他带着研学团的孩子们穿梭在北京颐和园景区中。两个小时后,烈日当空,高温袭来。龚贺脚步放慢,话语减少。

没有人发现他的异常。他默默带着孩子们上大巴不久,彻底昏睡在座椅上。

送院抢救时,他的体温升到42摄氏度。医生最后给出结论,“送晚了”,他死于热射病。

最后一站

那天,颐和园是龚贺带团游览的第一站,也成了最后一站。

北京市气象局2日7时发布高温黄色预警。早上8点,按照预定路线,龚贺从酒店出发,和研学团的孩子们坐上大巴车,和他一起的,还有一名助教。出行前,他们备好了遮阳伞和矿泉水。顺利的话,下午五六点就能完成当天的行程。

研学团队一般30至40人,以6岁到12岁的中小学生为主。通常还有一名研学老师作为助手,协助导游完成带团工作。

作为领队,龚贺主要提供旅游景区的讲解服务,还包括介绍北京的饮食文化、传统习俗等。大巴车行驶时,他也会对行程和景点进行讲解。到午间,他再负责安排所有人用餐。

龚贺在给小朋友们讲解

上午10点左右,他们抵达颐和园,气温也在不断升高。颐和园是室外游览景区,每到假期,游客熙熙攘攘。北京市气象局数据显示,当天12时,北京市大部分地区气温35-36℃,其中南郊观象台气温36.3℃,高温黄色预警持续中。

导游王冰也带团走过颐和园的线路。在她看来,这个景点算是比较轻松的,而像故宫这类景点一般连带着看清晨的升旗仪式,凌晨两点就要起床。旅行团通常会安排逛完颐和园,下一站去圆明园,或科技馆,或鸟巢和水立方,上午和下午各安排一个景点。

游览前半程的一个小时里,龚贺像往常一样,耐心地向所有人做讲解,他尽量选择在阴凉处,避免太阳照射。但是到了后半程,他的话明显变少了。

从颐和园出来之后,龚贺提前联系过大巴车司机,确定车停放的位置。大巴车司机回忆,龚贺和他语音聊天的时候,已经听不清楚他说的话。司机便直接打电话告诉他在哪里上车。龚贺身高1米8,体重两百斤左右,在人群中很显眼,朋友们称他为“大熊”。但那天,没有人注意到他异常,他也没主动提起身体不适。

中午12点16分,上车以后,按照规矩,龚贺应该要拿起话筒告诉孩子们,下一站要从这个地方去吃饭的餐厅,车程大概多久,到了餐厅要怎么做等等。但是那天,他坐上大巴车第一排座椅后,就没再说一句话。

车开到了餐厅所在地,龚贺一动不动,没有下车,助教则把孩子们带到餐厅。司机扭头对龚贺说,该下车吃饭了,这才发现他已经昏迷了,急忙跑去告诉助教,助教拨打了120救护车,那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二十左右。

37岁的王冰和龚贺认识有七八年,曾与他共事。让她最难过的是,龚贺从出现不适到昏迷过程中,没有一个人发现异样。

龚贺的前同事和朋友张凯提到,行内人对这种情况比较敏感,“发现不对劲,会第一时间给旅行社打电话。”王冰解释说,研学团的助教多数都是由旅行社招的兼职人员,最主要的工作是看着孩子们,以防走丢。

据龚贺的同事向张凯转述,他被送到医院之后,体温是42摄氏度。医生说“送来晚了”,死因是“热射病”。“热射病”即重症中暑,患者体温会迅速升高,高达40摄氏度以上或出现低血压休克、心律失常、意识障碍等症状。

吴威是龚贺从小到大的朋友,也是一名导游。龚贺出事前一天,他正在青海带团,还跟龚贺说自己有高原反应。龚贺分析说,“你三年半不出团,身体免疫力下降了吧。”

6月25号那天,龚贺送吴威去坐机场大巴,第二天飞青海。那天龚贺临别只说了句,“等你回来再说。”如今,吴威再也无法知晓龚贺想说什么了。

体力和脑力的结合

张凯是事发那天傍晚知道龚贺去世的。在他记忆中,龚贺之前坐飞机去丹麦,十个小时的行程,抵达目的地后倒完时差就立马带团活动。

导游群里,一个龚贺的朋友回忆,“大家在旺季都找不着导游,他又是比较元老级别的,肯出来带团,也算帮忙”,在他去世前一天,曾说天气太热了,再多钱也暂不再接团。旁边有人插话,说实在受不了,甩了得了。龚贺又说,既然接了,怎么也得带完。

张凯回忆,龚贺大概是从今年4月开始密集接团的。他曾在4月29日的朋友圈写道,三年以来的第一次(旅游)井喷,让他想起来2002年第一次带团的五一假期。

开始带团后,王冰在途中遇到过龚贺几次。龚贺常带行程较少的研学团,他是北京人,对景点熟悉,带团得心应手。

张凯也是一名导游,在北京生活了13年。5年前,他和龚贺成了同事。张凯说,按照往年的经验,北京的天气在7月中下旬才会比较炎热,但今年从6月底开始就连续高温。

张凯从2007年进入旅游行业,平时也会关注天气变化情况。7月2号那天,他感觉气温“猛地一下就上来了”。

那天中午,车内的温度已经高达40多度。12点的时候,张凯在北京西站送上一个团的孩子们,下车的时候,他感觉阳光毒辣,烤得脖子发烫。送走孩子们,他去了卫生间,打湿头巾之后放在脖子上,才凉快一点。但不到10分钟,头巾就全干了。

这是他体感最热的一个夏天。据北京市应急管理局介绍,7月份,预计北京降水量接近常年同期,平均气温比常年同期偏高,“已出现多次35℃以上高温天气。”根据气象部门此前预测,7月份出现阶段性高温热浪的可能性大。

龚贺出事那天,王冰正在故宫带团。中午时,她感觉空气变成了热浪,没有办法呼吸,景点里全是人。带团过程中,她要不断说话,这种天气下带几天团以后,她的嗓子完全发不出声音。

告别龚贺的微信群

张凯觉得,导游是对脑力、体力和表达力要求很高的职业。

他说,北京市区内的旅游景点比较集中,比如故宫-景山公园-北海公园这条线路,考虑到交通时间上的成本,必须连续性地走。不然回酒店休息一趟再出来,可能花费两个小时,景点就关门了。通常会利用在车上的时间休息片刻,恢复体力。

另外,北京各大博物馆和景点,都需要提前预约,“这就增加了我们的工作量”。张凯说,他以故宫为例,疫情期间,故宫一天售3万张票,今年放开以后,依然是一天3万张票,每天的行程结束以后,晚上导游们会加班守在电脑前,替游客抢票。

以前,导游刷身份证,就可以带整个团队进入景点。但现在需要在景点门口排队一个小时左右验证预约的游览票,且门票仅在当日有效。“在高温天气下排队,增加了中暑的可能性。” 王冰说,导游领队身上大多备着藿香正气水,速效救心丸等急救药物。

每天出发前,她得算好时间,不能迟到,中间环节也不能掉链子。按照她的经验,她推算龚贺那天早上5点左右就得起床,带孩子们吃早餐,“提供保姆式服务”。

那天龚贺接待的游客来自外地,在三五天之内,他要把计划的行程都完成,否则,后期会被投诉,公司会扣他服务费。

据张凯介绍,导游挂靠在旅行社或者旅游行业机构,分为专职导游和兼职导游,前者固定服务于一家旅行社,后者则可以给多家旅行社带团,但一般不会签订劳动合同。专职导游在淡季也有团带,而兼职导游只有旺季才会有活。

他和龚贺都是兼职导游,“挂靠旅行社,每年还要交管理费,所有的保险养老金都要自己交,带团会给一定的劳务费。”

吴威称,龚贺那天的团算是旅行社派的活,下班就结账。他很担心龚贺无法申请劳动补偿,“不单是导游,那些临时雇佣,提供劳动服务的从业者,在高温情况下如何保障自己的权益呢?”

龚贺去世后,他挂靠的旅行社工作人员曾去家里协商赔偿,赔偿数额还在协商。

门没再打开

龚贺带团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

张凯回忆,疫情之前,他们全世界各地带团跑,一年能挣上几十万,常去丹麦、瑞典、挪威、芬兰等北欧国家,一般每年4月到10月是旅游旺季。

2018年,龚贺转到了其他旅行社工作。虽然各带各的团,他们还经常会碰到一起,聊起工作和生活。

在国外带团的岁月,龚贺看过拉普兰飘过粉色的雪,雷克雅未克天空闪烁的极光,讲过北京故宫的龙吐水,坐过斯里兰卡的火车。他最喜欢挪威的峡湾小镇,没有工作的时候,他会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躺在草坪上,在夜里仰望星空。

龚贺的朋友圈

疫情期间,出境游暂停,龚贺的同行中,有转型去送外卖的,有开网约车的,有跑物流的,也有自己创业的。张凯的印象中,龚贺是2020年选择转型做国内地接导游,做过直播带货和探店。现在带研学团,他月收入万元左右。

2020年10月,龚贺在朋友圈写道:2020年的第一个团,比往年来得更晚一些。重温走过的路,回想起多年前,曾经和朋友吃过一碗延吉冷面后,从西单走过马甸。恍如隔世。

今年4月份,龚贺告诉王冰,他计划转型开一家艾灸店。旅游行业越来越累,他干不动了。等艾灸店开张,他要邀请朋友们过去体验。

在张凯眼里,龚贺性格热情直爽,跟所有人都能处得来。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会主动打招呼问好,天南地北地聊天。他会隔三差五约着大家吃饭。龚贺知道张凯在经济上有困难时,会主动借钱给他,从不计较。

吴威回忆,1999年那会儿,自己已经是一名导游,他知道龚贺表达能力强,善于交流,书看得多,读书时作文写得好,觉得他“有当导游的天赋”,就劝他也去考一个导游证。第二年,龚贺拿到了导游证,就从散客开始带。他们两家住得也不远,父母是老同事。平时有团时各忙各的,没团时就常聚。

小区的邻居大多认识龚贺,听闻他的死讯后,很多人难以相信,去他家敲门,但那扇门没再打开。

李伶是龚贺楼上的邻居,在小区遇见时,龚贺会和她热情打招呼,聊上两句。在她印象中,龚贺“有拼搏精神”。除了导游的主业外,他还投资开过一个卖果干的店铺,“但因为疫情,生意一直不太好。”

疫情封控的时候,邻居们想买零食,龚贺答应免费送上门。店铺距离小区开车需要两小时左右,出行不便时,他也按时挨家挨户地送。

后来李伶感染了新冠,龚贺用家里的最后一根葱,给她煮了一碗热乎乎的葱姜水,送上楼,李伶没敢开门,怕传染给他。龚贺说,没关系,他身体好,抵抗力强。

龚贺是家中独子,有一个80多岁的父亲和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母亲。以前,他有时间就会开车载着父亲,去养老院看望母亲。龚贺走后,老父亲之后只能依靠在上海的几个亲戚帮忙了。

龚贺一直单身,之前一年有两百天都在境外工作。“天天在外头漂着,女孩成家都要图一个安稳。”吴威说。

他养着一只狗,是黑白色毛发的柯基,叫鲁格,取意德国手枪“鲁格P08”。谭佳是龚贺的邻居,也是一只金毛和一只柴犬的主人,以前她常常约上龚贺一起遛狗。

在谭佳眼里,龚贺是一个很随和的人。在做导游之前,他在一个五星级酒店当过西餐厨师,他经常邀请朋友上门品尝他的手艺。

龚贺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留下的介绍,像总结了自己的一生:北京土著,从小好吃。长大后做过五年西厨,后来又做了二十年的导游和领队。走过五十余个国家。

最后他说:最美的风景,永远在前方。

(张凯,王冰,吴威,谭佳,李伶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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