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中介所困的郑州农民工,“我们就像被随意贩卖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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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农民工, 流水线工人, 上夜班, 工厂, 女孩儿, 劳务中介, 老路, 招工
涉及行业:机械/设备生产, 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河南省
相关议题:就业, 私人职业介绍所/劳务中介, 工资报酬
- 郑州农民工在劳务中介和工厂之间被困,被随意贩卖。
- 劳务中介和工厂之间的关系复杂,围绕金钱、招工、贪婪、人性演绎出现实版的魔幻大战。
- 劳务大战常因“返费”问题引发纠纷,工人往往无法获得应得的返费。
- 招工难导致中介以高价当诱饵,但往往少给或不给返费,甚至与小工厂联手骗工人。
- 工人为了挣钱不得不忍受辛苦和不公,但往往还是难以获得应得的报酬。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在郑州地铁2号线延长线的综合保税区站和恩平湖站,你会经常看到背着大包小包的新时代农民工,他们步履匆匆。虽然正值肆意妄为的年纪,但是那种桀骜不驯的秉性早已消失,有着与年龄并不相仿的忧郁与疲累。
这是郑州航空港区一个生产汽车零部件的流水线。短短几年时间,曾经的麦田变成了厂房,公路和高楼,如今航空港区已经发展成中国蓝领劳动力最密集的区域之一。
一片片白色厂房时不时的从车窗外掠过,间或夹杂着荒芜的田地,静静耸立的高楼,这里的大地安静地像睡着了一样。
但是一到上下班高峰期,白色厂房瞬间热闹起来,工人如潮水般向四面八方涌来涌去,蹲守在厂区门口的招工中介不断的扫视四周,像猎人一般在悄悄的窥寻属于自己的猎物。
工人、工厂与劳务中介表面上看是单独的三个个体,实则复杂的集合中蕴含了各式各样的寄生、共生关系。他们之间围绕金钱、招工、贪婪、人性演绎出来的现实版的魔幻大战,暴露出了制造业招工难、用工荒的局面。
虽然以前对“招工难”早有所耳闻,但是围绕“返费”、“差价”发生在新时代农民工、中介与工厂三方之间的劳务大战还是让我目瞪口呆。
“谁介绍你的你找谁去,与我们公司无关!”“那个人已经离职了!”断断续续的吵闹声中,流露出一股狠劲儿。
旁边不远的街道上,一个劳务中介的店铺门口,围满了大半圈的人,脖子都伸得很长。
我走近一看,大声嚷嚷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此时他正对着一个女孩儿指手画脚,胸脯剧烈的起伏,活像一个将要爆炸的气球。
旁边还有两位警察,其中一个警察指着女孩儿问:“你有证据没?有证据去法院起诉。”女孩儿默不作声。
直觉告诉我,这又是一起因为“返费”问题引发的劳务纠纷。这种偶然下的必然,也正是郑州混乱招工大战下的一个缩影。
听了一会儿中介老板与警察之间的交流与问话,我缕清了眼前一幕的人物关系。
女孩儿是附近一家工厂的工人,眼前的中年男人正是门口这家中介的老板。双方的争执点在于2000块钱的“差价”。当初女孩儿进厂是通过这家劳务中介,介绍女孩儿入厂的中介业务员承诺三个多月的在职期满后会给她10000块钱的返费。
是工厂根据淡旺季调控工人数量的手段。旺季用工需求大,返费随之水涨船高;淡季时,返费下降,工人如候鸟般四散。返费经常是厂家打给中介,再由中介代发,而中介会不会给到工人,给多少,往往成为引爆劳务大战的导火索。
按照女孩的说法,现在女孩儿已经工作期满,然而到手的返费只有8000。中介老板以业务员已经离职为说辞,不承认有2000块钱差价这回事。
女孩选择报警显然并不想就此善罢甘休。但她除了有聊条记录作证,劳动合同上并不显示有2000块钱返费这回事。真相如何就成了双方争执的焦点。
直到警察调解结束,女孩儿依旧没有任何的辩驳。围观人群逐渐散去,没有得到一个合理结果的她,双眼猩红,脸上充满失望,快速离去。追了近百米,我才赶上她。
当一点点聊开以后,女孩儿卸下防备,我本想邀请她去旁边的一家咖啡馆坐坐,但女孩儿拒绝了。她说时间太紧,还要赶回厂里,从昨天下午六点到今天早上六点,自己上了一晚上的夜班,今天2000块钱的差价已经消耗了她一天。此时已是下午三点,她还没有睡觉,一会儿回去稍微休息下,五点多起床还要接着上夜班。
接触了以后发现原来女孩儿并不是不够健谈,她先前只是用沉默来表达她的反抗。
女孩儿叫玲玲,驻马店平舆人。玲玲虽然才24岁,但已经有近八年的流水线经验。前几年玲玲都在苏州打工,但是今年因为疫情再加限电,工厂放假成了家常便饭,往往正在上班厂里就通知下班,而且说不定哪天疫情爆发连家都回不了,玲玲这才来到了郑州。
可能会有人觉得年纪轻轻为什么要上流水线,一是因为他们真的很需要挣钱,二是确实找不到更好的谋生手段。
原来玲玲公公早些年因病去世,家里欠了很多外债。加上家里条件本来就不好,之后生活是难上加难。她想赶紧把欠的钱还完。
除了还债,玲玲也想给孩子更好的生活。她有两个孩子,大的五岁,小的三岁。去年暑假孩子在动画片里看到牛排缠着她非要吃牛排,但她没舍得给孩子们买,最终孩子因为吵闹还挨了一顿打。玲玲想起这件事儿至今还懊恼得不能行。
"如果你觉得做流水线工人累,那你肯定是没有做过日结的快递分拣员,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那滋味至今想起来都有一种发自骨髓的战栗。"
匆忙中,玲玲赶紧结束了这次聊天,她说自己得赶紧回去补会儿觉,六点还要接着上夜班。
说起郑州的劳务工人、中介与工厂,一定绕不开沃金。沃金是航空港区成型最早最繁华的商业街,这里的劳力生意最为火爆。大街小巷各种中介招牌店面林立,让人目不暇接。
老路今年已经四十多了,以前在深圳做流水线工人,现在孩子大了,他也不想继续外出,于是来到距离老家不远的航空港区。现在老路既是劳务中介老板还是业务员,一边招工,一边揽活。
当我向他问及劳务中介的惯有套路时,老路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坏笑了一下,这一刻我很难把眼前这个憨厚、真实的中年男人与“黑中介”联系起来。但是老路说做中介几乎没有几个不骗人的,要不然很难招来工人。
“有时候不是中介黑,也怨工人自己太贪婪。”画风突然转变,老路说话的底气硬了很多,嗓门也变大了,好似是被精明的工人逼上了这条不归路。
在老路看来,在返费上被骗的往往是想“讨巧”的小时工和派遣工。“现在招工太难了”是老路一直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因为招工难,为了招到工人,中介往往会以“高价”当诱饵,小时工35员元/小时,派遣工月薪八千......只有你不敢想的,没有中介不敢说的。
“这工资算下来一个月都八九千了,你别说在河南了,就是去深圳、上海,一个工人工资会不会这么高”?说到这儿,老路有点激动,也一度把蹩脚的普通话切换成了纯粹的河南方言。
而且套路形式多样,少给或者不给,这些都是中介单方的耍赖。有时劳务中介还会和一些小工厂联手骗工人。像补差价需在职,设立打卡天数,如果你中途有事请假,或违反厂规,那么差价很难拿得到,这些都是招工前就已经设好的圈套。
“如果你做得都很好,工厂实在挑不出一点毛病,那么他们还可能给你调到一些不挣钱又辛苦的岗位,或让你上夜班,总之有一百个法子可以对付你。”说到这儿老路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也明显降低了许多。
他往后缩了缩脖子,使劲晃了晃脑袋,好像如此一来能把自己行业里的暗黑从头上甩下来一样。
套路三:故意隐瞒真实的招工条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千方百计骗你进厂。
进厂之前可能告诉你的是包吃住,但是吃住的钱最终还是从自己工资卡里扣;中介说的返费、差价一般都是税前的,至于税点多少,一般都是中介自己说了算;最坑人的就是给你说的工资是转正以后的,到地方了你才知道还有实习期,实习到转正的路上,堪比唐僧取经般坎坷......
“要是招工容易,谁也不想坑蒙拐骗”,老路无奈的说......然后他拿出香烟,点燃一支,深吸一口,空气开始流动起来,沉默不再显得那么令人难堪了。
2016年,小刘高中辍学,身无所长。他的第一份工作是进厂打螺丝,同一个动作,每天重复几千次。但真正打垮他的是上夜班,熬过夜的人都知道凌晨四五点时的困意和饿意,更不用说进行枯燥的和重复性的劳动,小刘离开工厂也正是在一个夜班以后决定的。
自此他的身份由流水线工人变成了劳务中介的业务员。今年已经是小刘从事劳务行业的第六年,是连接劳务公司与小中介的黄牛,对雇佣链条上的每一个环节,他再熟悉不过。
小刘指着街边的一个劳务中介门店对我说,像这些小的劳务中介手里的活儿都不知道已经是转了几次手了。一般都是大的劳务公司从工厂承接招工任务后,再把任务分散给这些小的劳务公司,然后再从黄牛和这些劳务中介手中收购劳工。
当你问他们是如何进厂的,他们只会告诉你是谁介绍我进来了的。至于被转了几次手,往往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此前已经觉得工厂、中介与工人这个三方关系已足够复杂,工厂完全可以把用中介的钱省出来给员工涨工资,没想到在这个复杂的关系中居然还寄生出了黄牛。
小刘听了我的感慨,笑出了鹅叫,反而变得自信又张扬,活像霸道总裁附体。
“一听你这话就知道你是外行了,工人、工厂与中介还有连接这三层关系的黄牛早已经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可不是像你想象的因为信息不对称”。
因为这种临时雇佣关系工厂不仅节省用工成本,不用给员工交社保,还可以根据淡旺季灵活调整用工量,而且不用支付裁员赔偿。这种劳务外包也是2014年,国家颁布《劳务派遣暂行规定》政策以后的用工对策。
小刘叹口气,他说有时候觉得自己的职业确实不够光彩,在别人眼里他就是黑中介。可是现实情况是你实打实保价,很难招来人,给行业发展带来的后果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小刘可能想通过这种阿Q式的自慰来减少一点内心的负罪感。最后他又扔出一个重磅炸弹,最黑的不是劳务中介,而是各种职业院校。
这些职业院校普遍是和工厂直接合作,往往以没有学分不给发毕业证相要挟。美其名曰提高学生的实践能力,实则是把学生当成了学校赚钱的工具,把教育做成了生意。
而去工厂“实习”的学生工资往往很低,学校不仅可以从学生的基础工资里拿提成,还能获取大量中介费,同时还能从国家那里获取财政补贴。
小刘说以前有一个实习生被学校强制安排到东莞的一家工厂实习,结果在操作机器的时候手不慎被卷了进去。工厂和学校却像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谁都不肯为那个实习生支付几万块钱的医疗费,最后看病的钱还是学生自己买单。
“年轻人最好还是学门技术,不要进工厂。”最后小刘语重心长的说。我相信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有数据显示,高峰时期,郑州航空港区的蓝领工人数量接近40万,但是这一数字并不稳定,他们会随着工厂的淡旺季上下剧烈波动,这些提桶的“候鸟式”员工,更像是新生产资料下的佃户,自身权益很难得到保障。
这两年,互联网大厂加班是引起社会负面情绪的重要来源之一,人们对加班颇有微词,但是在工厂,大家往往对加班求之不得。
当“996”频频登上热搜,我们却很少听到流水线工人的“加班”、“007”、“两班倒”。
有选择地人不需要太多努力,直到没选择为止。没选择的人必须一心努力,努力到有选择为止。
身处最底层的流水线工人,他们自己没有发声渠道,他们的苦,他们的难,又有谁会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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