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巾厂狂想曲 2 | 张赛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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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读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上夜班, 机台, 堂哥, 老盐, 老板娘, 双面胶
涉及行业:纺织/服饰/家具, 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无
相关议题:肮脏或危险的工作环境, 压迫行为, 职场欺凌
- 工人们在卫生巾厂的工作环境中面临噪音、灰尘和劳累等问题,但仍然努力工作,期望得到更好的待遇和尊重。
- 厂里存在着暗规则,比如车间主任换了好几个,有的因为得罪了老板娘的亲戚而被辞退。
- 厂里的食堂条件差,有的工人常常吃不饱,而管理人员却吃小灶。
- 工人们的工作任务很繁重,需要长时间站立和操作机器,同时还要承受噪音和灰尘的侵害。
- 工人们的待遇和权益受到了忽视,他们需要更多的关注和支持。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在年轻人开始抱怨“狗屁工作”的同时,如果我们足够关注互联网里的角落,也会发现工人们在新的技术条件、新的法律环境下要求更好的待遇。工作的现实是什么?工作的期许是什么?
当我们开始回望这每日占据我们的重要活动(今日上线的播客「螺丝在拧紧」正在关注我们与劳动的关系),张赛发来了《卫生巾狂想曲》的续篇。他在卫生巾厂打工。他工作的现实是,“工厂赠我以噪音、灰尘、劳累,我还之走神、记录、冷眼”,他的期许是,不做工具人,“今天,我们见证了太多工具人”。
好书要买,糟糕书也要买。上午接到通知,晚上转夜班。中午吃饭,拖拉到所有人走尽。一个人坐在空空的食堂,心情悠悠荡荡,何日无食堂,何日不堂食,但少闲人打开一个新世界。新世界有刘阿姨的当头棒喝:还玩手机!回去玩!刘阿姨可不是餐馆笑面服务生,工友们前脚打完饭菜,刘阿姨后脚收拾餐具,叮叮当当,砸锅卖铁。7 个洗碗池,她刷锅占据 4 个,100 位工友共享剩下 3 个。谁胆敢说她半句不是,先要思量嗓门有没有她大。食堂差一样东西,墙上该贴标语:禁止打骂顾客。没眼色的我是她到点下班的最后一颗绊脚石,恨不能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把我扫进垃圾桶。
下午一定得睡觉,无论如何。躺在床上,无论如何不能玩手机,越玩越精神。我有法宝可施——读书。读书使人明智,读书使人精细,读书使人大气,读书使人昏昏睡矣。糟糕书当安眠药尤为适宜,所以那两本名家所写的书我总也不舍扔掉。
晚上打菜,食堂只几个上夜班的人,车间还差 10 分钟下班。看着老盐急冲冲奔向难吃的饭菜,我越发闲庭信步。有天中午,菜没炒够,堂哥来晚一步,只端着米饭过来。他把碗重重往自己桌上一放,恨恨地说,越勤劳的人越没饭吃,以后提前 10 分钟去排队打卡,不行,10 分钟也抢不过那些杂工,他们太过分啦,老早就在打卡机那里扎堆,都怪他们,早早来打菜,打那么多。对,以后提前 10 分钟停机,先来食堂打菜,再去排队打卡。
上夜班的第二个好处要从老盐说起。来这个厂第一天堂哥就给我交代护官符。原来这个厂有三个老板娘,大股东余总是外省人,属于逍遥派,不涉具体事。小股东人轻言微,没什么存在感。掌事的是二股东,本地土著,大概县官不如现管,员工只管喊她老板娘,其他股东则是姓氏加一个总字。半个厂都是老板娘的亲戚,机修,质检,巡检,仓管,保安,文员,开机的,煮饭的,车间主任,都是。堂嫂也是。堂哥虽是老婆的堂哥,算起来,我也是老板娘八竿子打得着的亲戚。
堂哥一再强调,不要得罪人,厂里明着有一套规矩,暗里走另一套规矩。比方车间主任,换过好几个,其中有个黄主任,技术过硬,很是服人。黄主任不喜欢开玩笑,做事有板有眼,下班也不找机修喝酒。没过多久,机台坏了,他去叫机修,机修口头答应,他回到机台,怎么等也等不来,这样搞了两回,他直接去找老板娘。老板娘去请,没请动她的外甥机修。黄主任等不及,把余总搬出来,余总一发话,机修跑断腿。可是黄主任月底因别的事竟被辞退。直到现在的这个车间主任,才一来就生根,别个是皇亲国戚,他也是皇亲国戚。堂哥说注意啦,组长里面只有老盐是皇亲国戚,盐嫂是包装工,和老盐同一个机台。不久,我便领教什么叫夫妻档。盐嫂和老板娘是亲姐妹,小时候老板娘被别家领养,长大后照应两边亲戚。说到老板娘的往事,堂哥的声音有些颤抖。老板娘以前也是打工,在工地像个男人一样干活。老板娘打工的时候遇到余总的爸爸老余总,运气好,主动拉她办厂,才有今天。老余总是个好人,身为老板,70 多岁,还到机台上学开机,最后比组长开得还溜。老余总还会说英语,每年固定走一趟东南亚,偷偷考察卖过去的卫生巾产品定价和销售情况,回来再决定来年产品涨不涨价。可惜不长命,他走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个厂不行了,因为老余总太强,显得旁人太弱。每个员工入厂时会发一本《员工手册》,其中有一句话不无自豪:2015 年,公司产值达 1500 万美元。彼时,按老王的话来讲,这里已是“女人的天下”。这真是一个鲜活的励志故事,我们每天看到的老板娘像吊在毛驴眼前的红萝卜,成功触手可及。然而堂哥似乎从来不作此想,他的关注很具体:我们吃大锅饭,几位老板吃小灶,可是吃过苦的人不一样,你看,他们经常到大锅里打点我们的菜尝尝,一点也不挑食。
即便戴着口罩,10 号机的棉灰仍能钻进鼻孔。下班我会用气枪吹干净全身,常常忘记吹耳朵。下半年开 6 号机,灰尘少了多半,机台却长了多半,为保持沟通,不能戴耳塞。有时候,我能看见自己的呼吸,像一把纤维编的利剑忽长忽短。过去,未能意识到噪音和灰尘对人的侵蚀,现在,仍救不了自己。
我给待用的无纺布贴好双面胶,装上机台,等机台另一侧的材料快用完,撕开双面胶,按按钮,接换材料。老盐的嗓门比机台还大,凶我说,撒你老母,怎么接的材料,一天要断几回,跟你说双面胶贴短一点短一点,死活不听。接下去我便一再缩短双面胶的长度。一天要剪上百个双面胶,换上百个材料,一天接一天,机台操作的每一个动作成为肌肉记忆。所以,当我把双面胶剪得短一点时,差点剪到手指。没多久,也是怪哉,那一天接换的材料老是跑偏。老盐开始朝机器发火:撒你老母撒你老母撒你老母。对我说,撒你老母,把双面胶贴长一点,不然材料老是卷起。我接受命令,切换新的肌肉记忆。我来之前,小陈一直跟老盐开机。那天凑巧小陈和我一起开 6 号机,看了一眼他剪的双面胶,是菱形。
刀切不断片料,包装工在后面叫,喂,满天飞喽。我上前打点白矿油。老盐随后冲到,看了看,生气地说,不能打油,打油满天飞。心里辩论,是先满天飞后打油,不是先打油后满天飞。我已经老到不想和人争执任何事情,可是,我真的想对老盐说,你忘记说撒你老母了。
机台一故障,老盐就思考,总要有一个人背锅。有时候管理会安排三个人开机。第三个人多半不熟悉 6 号机,稳拿背锅侠。半年之中,走马过数个“第三个人”,接离型纸的时候,无一例外,他们的脚都碰到过急停按钮。这是一个设计缺陷,离型纸在上,无纺布在正下方,脚不长眼的话会碰到急停按钮。“第三个人”,太笨了,惹老盐生气是必然,盐嫂在机台尾部眯起眼歪着头往这边张望。等我过去,盐嫂说,还是两个人开机好,配合好,哇,你看那个机台工在干什么,玩手机哎,怪不得开不好,小张,跟管理说。
那天还有几分钟下班,我在机台顶部准备接材料。刚接,老盐按下急停,惊得我把手边的材料看了又看,确认没有犯错。我从楼梯上下来,才知原来无纺布跑偏。我不在底下,无责,逃过一劫。收拾完机台,看见老盐夫妇跑到质检那儿嚷嚷。原来,他们怪质检没到下班时间人都不见了。
产量开够可提前下班。机台大坏,提前无望。慢慢悠悠吃罢午饭,没有早一秒,没有晚一秒,恰在规定的上班时间,慢慢腾腾走进车间。那厢老盐一个人早已把机台开得摇摆摇摆,照例说话像吵架:几点了!直到进入走神模式,我才觉悟,盐嫂计件,能多包一点是一点,不像我们可以磨洋工。
夜班按规定 20∶30 上班。规定只是规定,国人何其灵活。上午老盐问我有没有质检的微信,白班下班时白班质检会实时通知夜班质检,如果下班早,19∶30 上班。晚了,还是 20∶30 上班。我没有质检的微信。老盐说,我在工作群艾特你。我说,好。
晚上 19∶20,堂哥来敲我的门,说赶紧去,别人都去了你还不去。我说,你咋知道。堂哥说,你堂嫂叫我喊你的。我很好奇,24 个小时后我遇到堂嫂,她说老盐在上班途中遇到她,叫她通知我。堂嫂没有我微信,叫堂哥打电话叫我。堂嫂突地轰隆一声朝我开炮,上班积极点,别让人催。我说,好。堂嫂的嗓门神通广大。她打卡,人脸识别不出,朝打卡机大吼一声,打上了。堂嫂说,原来是个声控的。
于是,我在 19∶10 买完夜宵,拐弯去车间,看看白班快下班没有。盐嫂已经蹲在包装机那里守候,不知来了多久,就像上班前的时间不值钱一样。
我至今无法理解,难道按规定时间上班,不是一种最省心最简洁的行为吗?人,一定要做个聪明人吗?国人啊,我可不可以不聪明,不灵光,不大智慧?
一过零点,开始犯困。站在机台前,手一直找地方扶着,头不停磕,有时腿忽然一软又瞬间立正。老盐朝我走来,一路走,一路瞌睡,嘱咐我把自由辊上面的胶擦一擦。朝着老盐,我不知道在点头,还是在磕头。
我坐在材料上,眼里还有青春。17 岁那年上夜班,最爱说笑的那个女工我好喜欢。在宿舍,听录音机,把每盘磁带调到最好听的地方,不听。机台工去吃夜宵,女工趴包装台聊天,我把几十盘磁带倾倒她们面前。她们或许已经听得入神,她或许已经听得泪流满面,我在阳台一边扒饭,一边这样想念。
这是一首伟大的诗。让一个正在上夜班的人携亲身经历带你解读它缘何伟大吧。12 点开始犯困,一直困到凌晨 5 点,终于清醒过来,正因为清醒过来,才有精神开启走神之旅,化身为船。既然清醒,为何又言睡去?犯困时闭眼是被动,清醒时闭眼,才是抗争僵硬生活的主动选择啊。在车间,闭上眼,我才看见大海。
大概是 2007 年,因为我嫂子怀孕,哥哥喊我去他的餐馆帮忙。起初生意很好,后来嫂子行动越来越不便,来不了,生意一下子不行了。我坐不住,当时听说当保安轻松,可以睡觉,带着一颗睡觉的心,便去了。
那是一家酒店,我站形象岗。有一天,有个拾荒婆婆,她跟着风抢塑料瓶,摇摇晃晃,她像大风中的一个塑料瓶。她要进售楼部,我连忙拦下她。她转身,我以为她要走了,退回岗位立正。谁知她又转身,竟然进去了。我被打个措手不及,边走边劝她,她执意走过去,取走桌上一个塑料杯,那里面还剩大半杯卡布基诺。我奔向婆婆,像是哀求,婆婆,这是酒店,你出去吧。婆婆不言语,非但不出去,还往吧台走。里面的贵宾惊讶地看着我和婆婆。我不能拉扯她,她那么大年纪,重要的是她手里有卡布基诺。我张开怀抱拦住她,她便朝另一面走。我们主管跑过来朝我喊,我的天啊张赛,把她架出去!我那时一天读几本书,忽然心生一智,她不过想要一些废品,这样的老人,不痴不聋不做阿翁,她们的智慧已经形同庄子,我把吧台的纸皮拿给她,她自然满载而归。果然,婆婆拿到一摞纸皮马上往外走,估计再多她也拿不动啊。这时候另外一个保安跑过来,老鹰抓小鸡一般把她拎出去。回过头,主管用对讲机指着我的鼻子说,学着点!怎么站的岗?这么大一个活人放进去,还是个老家伙都搞不定,中午吃的是屎吗?其他领导都赶过来,说,你一来大家都说你软弱,我想着人的性格嘛,总归不一样,可是你是谁,你在这里的工作是什么,你的意义是什么,你让我很失望。另一个主管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职业给我一张皮。我为什么不动手?那时候已经意识到工作能使一个人变成工具人,而我确定我做不了工具人。一个人,一旦做了工具人,就将做出疯狂的事情,螺丝刀会做出剪刀的事情,橡皮擦会做出硫酸的事情,指挥棒会做出大铁锤的事情。今天,我们见证了太多工具人。以及,太多的疯狂。
我想到妈妈。小时候,她对我说,我没上过大学,就算是捡垃圾也要供你上大学。后来我妈妈先走了,我上完初中就去打工。那个捡垃圾的,她在供养谁?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到妈妈。
即便老盐会现出原形,我仍然呼唤:天为何还不亮,雄鸡为何还不一唱。传递光明的信使,你是乘蜗牛而来吗?我想象着《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的桥段,必有书信被送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