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制衣厂车间写言情小说,还有心中的吊带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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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BIE别的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工厂, 女儿, 深圳, 吊带裙, 父母
涉及行业:纺织/服饰/家具, 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广东省, 四川省
相关议题:无
- 邬霞是一名打工妹,从14岁开始在制衣厂工作,但她一直梦想成为一名作家,每天在车间里写言情小说。
- 邬霞通过写作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由于缺乏机会和资金,她的小说没有得到出版,直到被一位记者发现。
- 邬霞喜欢穿吊带裙,但由于身份和经济原因,她无法实现这个愿望,只能在晚上偷偷穿上裙子拍照。
- 邬霞经历了一段不幸的婚姻,但她勇敢地离开了丈夫,带着两个女儿和父母一起生活,最终出版了自己的文集《我的吊带裙》。
- 邬霞为了落户深圳,为了女儿们能够上公立学校,努力学习,参加作家职称评选,但她仍然没有找到理想的工作。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路在何方:除了大厂、大热行业和大梦想,想过一种自我驱动的小日子,年轻人的“林中小径”会有哪些,会通向哪里?这里提供一些略不常见的职业选择, ta 们讲述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会做这个,以及选择这样做之后,生活会是什么样。
从 14 岁踏入工厂的那一刻起,邬霞就知道,她必须要摆脱打工妹这个称呼。不只是她本人的摆脱,还得截断“留守儿童长大为打工者,再生下下一代留守儿童”,这个家庭内部的命运循环。但是,到了 40 岁,她依然在挣扎。
1982 年,邬霞出生在四川内江,今年已经是她来深圳的第 26 年。她的父母是第一代打工者,她和妹妹成为浪潮下的第一代留守儿童。初中辍学的她被带到深圳宝安,和母亲在一条流水线上打工。她说打工二字充满漂泊的意味,“站成流水线上的兵马俑。”
她唯一拥有的是一支笔,一张纸。只是,从文学史到成功学,经验告诉我们,“写点什么”是成本最低的,同时也是最难出头的营生。那些有天才般的笔力和嗅觉,受顶尖教育,熬过冷眼,在文坛沉浮多年,尚且难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严肃文学写作者。她想要依靠写作改变命运,几乎渺茫,这是另一桩残酷现实。
关于写东西,她恪守着打卡上工一样的规矩,要求自己一天至少写 8 页,写到凌晨两点才肯睡下。制衣车间每天上午、下午和晚上各有 10 分钟休息时间。她会在厂区间奔跑,一次可以省下 5 分钟。晚上 12 点下班,排队洗澡要很久,她就到脏臭的厕所里将就一下,然后躲在床上写到深夜。
用来写字的纸也是要节省的。写作本是爸爸的工友做的,薄如蝉翼的纸裁得方方正正,装订成本子,每次翻页都要小心翼翼,一如她守护着写东西这桩隐秘的事。因为怕被工友嘲笑,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她喜欢琼瑶,写的多是言情小说。她觉得琼瑶的生活堪称理想,谈甜蜜的爱情,写成小说,又被拍成电视剧电影,简直是用爱情养活自己。邬霞那时没经历过爱情,写小说就是谈恋爱,或者说,幻想一种掌控人生的能力。“在文字的世界里,我可以做女王,随便取一个人名,在小说中为他们安排角色,他们的命运便操纵在我手里。”
离开制衣厂很多年后,纪录片《我的诗篇》的导演秦晓宇无意中看到了邬霞的博客。他正在找全国的打工诗人。邬霞的博客,前几屏都是她的长篇小说,还好秦有足够的耐心,翻到了几首她做制衣女工时的诗。
邬霞每天的工作就是做衣服,邬霞最喜欢裙子,流水线上出现裙子,她就拿在手,浮想联翩。“像我这样身份的人,穿吊带裙肯定会被人笑话。我多想有一天能穿上吊带裙,骄傲地走在人群中。”
于是每到三更半夜,趁工友入睡后,她就换上裙子,到没人的冲凉房玻璃窗前照一照。“左转,右转,再随意摆几个姿势,让脸上的笑容来观照我的内心……”工友以为她不爱打扮,“她们不知道晚上穿着花裙子的我,不知道我是多么渴望美。”
意识到出书无望,到 2006 年,她从埋头苦写里出来,希望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故事。她就到杂志上找记者的联系方式,一个深圳的记者告诉她,她得出过书,算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她很疑惑,要真出类拔萃了,为什么还要找他帮忙呢?
直到有一天,她拨通了南方都市报的爆料热线。记者请她提着小说手稿去办公室,第二天报道就出街了,一个豆腐块大小。邬霞把那一天算作“真正进入文学圈”的日子。
一个物业公司的老总看了报道,得知她没有电脑写作,要送她一台全新的液晶电脑,甚至还办了一个小小的捐赠仪式。那天正好是邬霞的生日。她抱着电脑,坐在回家的车上,有一个出版社的人联系她,说想看看小说,如果可以的话给她出版。她觉得这一天简直太幸福了,回家匆匆吃了一碗方便面,冒着雨赶到罗湖去。
那阵子,韩国小说《那小子真帅》很红,接待她的人说:“可爱淘十几岁的时候,比你写得好。”邬霞不太记得具体谈了小说的什么问题,只记得那人站起来,把灯给关了,往外走去。后来邬霞问编辑,我写的不是作品,是垃圾是吗?编辑让她修改,说不会包装得很华丽,出来之后,书只能摆在地摊上面卖。
邬霞修改了 4 个月,没有干其他的工作,也没有问过一句稿费版税的事情,心里觉得,有人能给自己免费出已经很不错,怎么好意思再问钱。改完以后要发邮箱,编辑把邮箱名字念得飞快,邬霞听不清,也不懂邮箱的“小老鼠符号”怎么打。过了一会电话那头说,这个书他们不出了。她问为什么。
2014 年,《我的诗篇》拍摄组来深圳的翠景花园找邬霞。当时她已经辗转了好几个工厂,从银田工业区的纺织厂到电子厂,再去做仓管,跟父母摆摊,做过前台。她好不容易逃离了一段丈夫家暴、出轨、赌博、丧偶育儿的婚姻,带着两个女儿和父母一起生活。零星发表了一些作品,但写作依然没有很大起色,小说没有机会出版。
电影里,她用身份证刷开门禁,走进卧室,展示衣柜里的一条条吊带裙,25 块,15 块,都是从夜市地摊买的。上映后,她去上海电影节的红毯,穿上衣柜里最喜欢的一件玫红色吊带裙,70 块钱。
今年,她出版了第一本非虚构文集《我的吊带裙》,记录了她一路走来的故事。编辑请她整理过往的照片,发来文件夹,名叫“我的渣男前夫”。她痛快地骂上几嘴从前,再甩一甩裙摆。
《我的诗篇》拍完后,我以为我能找到一份文字工作,以为是很容易的。别人给我介绍了编辑的工作,说是加班比较晚。我说我有两个小孩,不适合加班。他们又问了一下我们的学历,我说我初中毕业。对方说要跟领导说一下。我就知道没戏了。
在上海电影节的时候,我们几个打工诗人聚在宾馆里,聊了一个晚上的理想。我只知道吉克阿优有人联系他,给他一个图书馆的职位。其实我们很多人,都没什么太大变化。
我最近没有打工了,接了一个给某个老板写传记的活,不过因为疫情,进展得不太顺利。前段时间去考了个大专,学的是工商管理。我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为了生活必须逼着自己去学。拿文凭不是为了找工作,而是为了落深圳户口,为了我的女儿们。有了户口,她们就可以念公立学校,学费也不会那么贵,还离家近。
我之前去参加了广东省作家职称的评选。上了三个月课,花了 1000 多块钱。搞得头很大,有的人就放弃了,但是我硬着头皮坚持下来,想着有职称就能落户。到最后一步去盖章,负责人要求我提供 十五年前发表的文章,不然不给盖。我以前在打工诗刊发表的那种豆腐块,早就找不到了。
我和妹妹都是留守儿童,吃够了苦。等到我有了女儿,我不想让她们过早承受生活的重担,无论如何都要把她们留在身边。但随着她们慢慢长大,每一步都很难。我们住在一个城中村里,周围住的多是快递员、外卖员。我们租的房子有 40 年历史,两室一厅,我和父母和两个女儿住在一个屋子里,搭两张床。床小得悲哀,两个女儿睡一头,我就在她们脚边横着睡。
为了女儿读书,我要办租赁合同,房东说要交税,这就要花 5000 多块。大女儿之后要上高中,私立学校至少 3 万块钱一个学期,每个月生活费 3000 块。女儿的未来,我想都不敢想。
我爸爸有重度抑郁症。他以前是一个很乐观幽默的人,老是嘻嘻哈哈的,去买个凉菜,逗老板娘咯咯笑,人家老板在边上吃醋。发作的时候,医生只好把他绑起来,他说我们没钱,反正我们死定了。我们都没想到他会变成那样,就是像电视里面演的,疯狂又可怜的样子。年轻的时候,他在工厂里拼命地打工,到了晚年,受病痛的折磨,把该受的罪都受了。这 9 年来,一天三餐过后都有一大把药等着他去吃。以前我们家所有人都喜欢唱歌跳舞,到了周末我们就放音响,我们就在家里乱蹦,或者去不要票的公园玩。爸爸生病以后,我们仅有的娱乐也没了。
这些年,我没有继续去工厂打工,写作也没有成绩,靠这个又不能生活,赚稿费像是在石缝里挤水。家人里面,只有我爸爸觉得我能写出来,坚定地支持我写作。但是去年连爸爸都对我完全不抱希望了,他说别写了。
那时我们要搬家,我就把我出的第一本书,发表的杂志样刊,还有一堆获奖证书,摆在地上,拍了个照,把它们当废品卖掉了。
我想我最后再写一篇当作告别,写完就真正放弃写作,《深圳搬家记》发在杂志上。过了没哦多久,一个出版社的编辑来联系我,说他是陈年喜的朋友,想给我出一本集子。好像有人在推着我走,我就又继续写了。
90 年代,打工潮兴起。我以前看电视剧《外来妹》,对打工生活一点都不向往。刚出来那天,去汽车站,看到一位母亲拉着儿子的手,哭成了泪人。我一直有“打工恐惧症”,一见到工厂就害怕,一走进车间,双腿发软,身上像压了千斤巨石。
制衣厂是计时的,就必须一天到晚拼命地做,查货的时候,有断线之类的问题,就会被管理人员骂。枯燥,长时间加班,又要看脸色做事,最重要的是,我没办法证明自己的价值。1996 年我第一个月的工资是 500 块,比深圳市平均工资的一半多一点,每天郁郁寡欢,别人以为我很古怪。
因为年龄不到,我借用了表姐的身份和名字,怕被发现,总是过得提心吊胆。宿舍不许吃夜宵,下了班饿得头晕眼花,我就会去买 4 块钱一份的茄子快餐,有时候就被门卫抓住,一次扣 250 块钱。
比起改变命运,写作其实是我少女时期唯一的快乐。就是排解内心的苦闷,因为不写点什么的话,我不知道要干什么,我不知道靠什么支撑活下去。
在工厂里住 12 人间的宿舍,睡在上铺,写作时背靠着墙,把稿纸放在膝盖上。到了晚上,我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写作。宿舍熄灯了,就去没人的冲凉房写。
到了 2000 年,我 18 岁,拿到了自己的身份证,没有人叫我的乳名,没有人叫我借来的名字,我做回了邬霞,辞了职。
但也是在那一年,我在厂门外见到了妹妹。我一边哭一边问她为什么要出来?我不想让她打工,她是我唯一的希望,结果她还是踏上了和我一样的人生。
我后来在几个工厂间换来换去,每一份工都做不久,找不到出路。去电子制品厂,一开始是剪防水圈,虎口处每天都一团红肿,肩膀生疼。然后去收音机外壳的流水线,把贴好保护膜的外壳装进胶箱,一排放 5 个,4 排放 20 个,要牢牢记住,不能错。超声波对人体有害,但我们用了一会耳塞也不戴了。
再后来,我去工厂做仓管,每天 10 - 20 块,加班 1 小时 3.5 块钱。仓管大致是收发工具、轻点数量,加班还要剪线,没有我想象中的清闲。入库的时候要忙好几天,老板还会在门口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只好用一个本子盖住稿纸,偷偷写几句。下班后,我坐在爸爸给我买的小红凳上,借着宿舍唯一的一根灯管看书写东西。
我写过一首诗叫《我不是没有看到过死亡》。有一次我爬到房顶上,想跳下去。是我妈妈把我拉回来了。我每次想去楼顶一个人待着,妈妈都会跟着我。
2009 年,我经过文友介绍认识了一个男人,他是包工程的。我以前很害羞,工厂的环境也接触不到外面的人,对世界的理解是很封闭的。我幻想着我们一起在深圳安置一个家。没结婚前,就发现他赌。想到以后的生活,就是在未竣工的工地上,他和一桌人在打麻将,我去那样的地方给他做饭。
没多久,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去医院流产的钱都是他问爸爸借的。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怀孕了,这一次我决定结婚,生下孩子。
待到预产期,原本医生交代我去医院的那天,他不肯起床,说有反应再去,不久又下了雨。第二天我肚子特别痛,他还在睡觉,说吃了饭再去(医院),但我已经疼得必须弯下腰来。到了医院,医生问我为什么昨天不来,动手术已经来不及。
婚后我接连生下两个女儿,他想要儿子,就不负担照顾孩子的钱,只好忍痛交给他老家的父母带。后来终于把女儿接来身边,可是我再也没有写作的时间了。他就否定我写作,讽刺我去参加活动是把自己当明星,其实我只是为了赚一点出场费给孩子。
花着爸妈补贴我的钱,不敢乱花一分。我那么爱美,婚后没有买过一件衣服,不敢想打扮的事情。有时候,我带女儿去社区广场看别人跳舞。曲终人散,我回到家,打开门,面对一片黑暗的出租屋,我好像从没经历过婚姻。
来到深圳,我直接进了工厂,过那种很闭塞的生活,真的很不喜欢深圳。后来我去外面坐公交车,看到了城市的街道,还有完全不同的风景,竟然挺漂亮的,我突然对这里有了感情。这里的夏天如此漫长,我可以穿很长时间的裙子。
我总觉得我和父母出来打工,想的不一样了。他们是为了挣钱然后回老家,始终想回去的。但我们这些第二代打工者,想成为城里人,想留在这里安家。这些年我只回过两次老家,家乡早已经回不去了。
离婚以后,我带着女儿们和父母同住,搬到了翠景花园。为了节约房租,我们找了合租的人,厨房和客厅住了人,同住的女工友们,因为厂里有毒的化学制剂,一直流产。
房间的功能很混乱。我们得在阳台洗菜,做饭,客厅的地板总是油油的。租来的房子,我们一盆花都没买过。这儿的房子密集,是亲嘴楼,总得拉窗帘。楼上的喜欢往下扔东西,有次甚至丢下一个避孕套,我气得喊,把你的孩子扔下来了。
因为电费平摊,为了不让其他人说闲话要省电,我就等他们都睡觉后,搬一高一矮两条凳子到客厅门边,把高凳子当桌子,矮凳子当椅子,借着楼梯间透进来的光写东西。
从那时到现在,我最渴望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墙壁和床都是粉色的,有一张电脑桌,一个放书的书架,关上门,可以在里面安心、自由地写作。尽管写了 20 多年,都没有真的拥有过。
我父母 1989 年来深圳时,到处是荒山农田。1996 年我来的时候,看到的是成片成片的工业区。我们这些人过差不多的生活,三班倒、流水线车间、春运的车站、夜宵的炒米粉、后背湿了汗的工衣,对未来命运惴惴不安,不知打工会把它改得好一点,还是差一点。那是我们这一代打工人的集体记忆。
如今,很多工厂搬到东南亚,原址上建起了写字楼。写字楼每天晚上亮起一格一格的白光,我有时候路过,抬头看,觉得比以前工厂的光好看一些。
工人们出了工厂就很难聚在一起,我们的打工时代已经过去,把青春丢在工厂,而城市已经不再需要它。工厂是真正地消失了,我们行色匆匆,走向何方,没来得及留下什么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