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手阳了:爆单、露宿街头、和病毒赛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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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冷杉故事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送外卖, 跑单, 外卖骑手, 取餐, 骑手, 订单, 电动车, 单子, 女儿
涉及行业:服务业, 外卖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北京市
相关议题:新冠肺炎
- 外卖骑手在疫情下面临巨大压力,包括爆单、病毒感染和恶劣天气等问题。
- 外卖订单数量激增,但骑手数量不足,导致订单超时和商家爆单。
- 骑手在送货过程中面临风险,需要小心取送外卖,也需要应对恶劣天气。
- 一些政府机构开始积极调配人力资源,呼吁居民成为骑手。
- 骑手感染病毒后面临身体和心理上的压力,需要休息和治疗。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这个冬天对外卖骑手们来说格外难熬——他们或奔走在路上,送完这单,下一单眼看就要超时;或“阳“在家里,发着高烧对着订单叹息,每躺一天,意味着损失一两千块。
越来越多人“阳了”的这个寒冬,外卖骑手成了北京城里最忙碌的人。骑手刘童从早上八点出门到晚上十点回家,忙到没时间吃饭和上厕所。每天订单量是以前的三倍不止。
十二月的外卖订单有了新常态——一些单子上备注着“放家门口,勿电联”;有顾客打开门,戴着两层口罩,说自己阳了,“离远一点”;有的门缝中,只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拿到外卖后立刻把门关上。也有人可能是在家憋得太久,或者等得心急,打开门站出来,想和刘童聊几句。刘童下意识地往后退,借口说电梯到了,先跑为敬。
送有风险,取也有讲究。一位顺丰同城的骑手记得,有客人把要寄的袋子挂在门把手上,上面残留着酒精的消毒味儿。取单需要取件码,他敲门,顾客隔着防盗门眼在里面报数字。他看了看袋子,是一盒连花清瘟胶囊。药,是他最近送得最多的物品。
最近每天打开跑单App,刘童都会发现,在线的同事人数越来越少。12月13号,他所在的站点只剩下12个人在跑单,而前一天还有19个。这个位于通州物资学院附近的外卖骑手站点虽然不算大,也有三四十个人的规模,夏天旺季时能达到五十人,现在是他印象中人最少的时候。
12月之前,大街上还有很多和他一样穿着黄色或者蓝色棉袄的骑手,骑着电动车急匆匆地奔向各处。下午偶有闲暇,大家会聚在河边或路边,倚在小电驴上休息,聊聊天刷刷手机。但现在,原本拥挤的马路显得宽了几倍,鲜少有车经过,几公里内甚至找不到一个骑手。
“很多人阳了,跑不了,就在家待着。还有一些人是因为天太冷,就提前回老家了。”刘童说。与骑手的人手不足形成强烈对比的,是激增的外卖订单数量。疫情政策放开之后,越来越多的人阳了。居家自愈的人们,需要靠外卖“续命”。
可在外卖平台上,平时半小时内就能到的外卖,时长调整到了50到60分钟。有人下单了一份酸菜鱼饭,饿着肚子等一个半小时,被迫取消了,最后只能翻冰箱煮饺子吃。有人下午三点点了份鸭脖,晚上十一点半才送达。还有人早上九点就开始点午饭,吃过午饭又打开手机点晚饭,虽然每次收到的饭菜都是凉的,但已经很知足了。
前两天,家住朝阳门一带的孙女士在等了几个小时一直呼唤不到骑手后,干脆自己到饭店取餐。饭店门口,堆满了十几袋已经打包好的外卖,只有零星几个外卖员来取餐。“来取餐的都是跑着来,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给客人道歉”。
12月中旬,北京连续多天持续大风天气,局地阵风高达六到七级,全天温均0℃以下,晚上低至零下十几度。从早跑到晚的骑手们既担心感染,又得小心大风和低气温天气。
一件平台发的厚棉袄,保暖裤加带毛皮裤,一顶帽子,一双皮手套,就是刘童的全部装备。衣服不能裹得太厚,因为跑起来总会出汗。电驴发动,风呼呼地刮在他脸上,像刀割一样,口罩没遮住的颧骨、眼周冻得紫红。
上午11点到12点,刘童不停歇地跑了八单。他是跑团队单的,基本路程都在三公里范围内。最近每天从早上十点到晚上九点能跑50到80单,最忙的时候没空上厕所——如果路边没有公厕,只能一直憋着,也不敢喝水。
以前接单要靠等,有时候干等一两小时才能等到一单,中午也能休息一个小时左右。但现在,他快到下午两点才能吃上午饭——在空荡荡的美食城点12块钱的快餐,胡乱扒拉完,坐十来分钟,喝口水抽根烟,又继续上路了。
“基本就是把东西一放下,立刻跑下一单。”刘童的App上,永远是一个订单压着下一个订单推送出来。送完这单,下一单眼看就要超时。
晚上六点多,刘童手上的两个订单都超时了。附近一家麦当劳的驻店骑手阳了一大半,急缺人手,他被调过去帮忙。麦当劳的两个单子派到他手里时,只有几分钟就要超时,而且还是两个方向,无论怎么送都超时。虽然最近平台对超时的单子不进行处罚,但看到不断进来的新单子,刘童心理压力很大。
商家也爆单了。一些店里,地上摆着一大堆做好的外卖,没人送。与此同时,机器上的订单还在不断咔咔往外冒。一家开业不久、专做外卖的炒酸奶店每天都在亏损——因为附近没有骑手接单,每天都有近十个订单送不出去。店里只好调整策略,等有骑手接单了再做。
一位顺丰同城骑手表示,最近一个月,他一大半的订单都是送药。“可能因为快递发不了货或者到不了,朋友亲戚之间有的就互相送。”据闪送平台数据显示,12月1日至12日,北京用户医药类订单环比11月同期增长2194.6%。
在运力不足的情况下,政府机构也开始积极调配人力资源。12月16日,海淀区人力资源公共服务中心发布“关于参与外卖配送服务的倡议”,称受疫情影响,由于部分外卖企业存在不同程度的运力减弱,订单配送压力大,呼吁满足接种过三针疫苗、有电动车等条件的“阴性”居民们成为骑手。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感染的。12月8日上午,他跑了天通苑、北七家、回龙观,骑在路上时已经感觉发热和头晕,回家一量体温,正在发烧。他赶紧去药店买抗原来测,阳了。
虽然此前已经有各种关于“阳”的新闻,但感染,对于很多骑手来说仍然突然。王星家里没有任何药物,药店的布洛芬、连花清瘟胶囊已经售空。不想空手而归,他买了一些不对症的药。他上村委会报到,对方让他回家休息,当感冒来治。
好在住在附近的兄弟送来了一盒连花清瘟胶囊、抗病毒感冒颗粒,一袋水果。他拍下好心人的馈赠,发朋友圈、发抖音,配上文字“感恩雪中送炭,等我好了之后必然登门拜谢”。
一位来自甘肃的骑手一周前也阳了——发烧将近40度,先是发冷,接着浑身炙热,眼睛通红,眼眶子也烧着疼。他所在的外包团队本来有五六十个人,感染了一半,大家每天都在群里报备。
感染的前两天,王星几乎都是在床上躺着度过的。他的症状明显,发烧,嗓子哑得说不出话,浑身乏力。随之而来的还有压力和愧疚——外卖旺季,时间就是金钱。
王星跑的是众包,不追求单量,拼的是总里程数。他的电动摩托车时速五十迈,平时每天早上七点出门,跑到晚上十二点,最多的时候一天下来跑过六七百公里。
他所在的外卖骑手群里,大家最近聊得最多的,除了感染,就是最近的单量和收益。现在跑团队的每单能达到七块五,众包的单量也源源不绝,大家疲于奔命地在这个城市里奔走,想着多挣些钱回家过年。
今年冬天对每个骑手来说都很难熬——从11月下旬开始,北京多个小区进入封控期间,只进不出。一些骑手被封在家里,有人跑完一天的活儿发现回不了家,还有人就此开始在外流浪,王星就是如此。
他担心自己被封在小区接不了单,就用电动车驮着自己的被褥和行李在外流浪,住过公园,睡过天桥底下。凌晨马路边的空地,摆一张便携式躺椅,堆着粉红色的棉被,就是他的床。他也找过没人的商场,在楼梯间睡下。后来终于买了帐篷,就在公园空地上搭帐篷。北京冬天气温零下十度,土地冷硬得像一块钢板,他用送餐时的隔热袋垫在身下,裹在睡袋里,听着疯狂呼啸的北风,凑合一夜等天亮。
骑手群不少人都在分享“流浪生活”——有人说自己跑累了就在摩托车上睡,睡不着就接着跑。有人在森林公园长椅上住了快一周,或在地下车库里待着。还有人在某个学校对面的公共厕所住,虽然臭,但至少暖和。更多人住在桥洞里,脚都冻烂了。
“每个月要交房租,还要拿钱养活一家人,在外面,至少可以继续工作。”一位骑手说,比起封着什么都干不了,他们宁愿在外跑。
那段时间也是订单量猛增的时期,大量生鲜超市的单子涌进来。高峰期超市爆单,一下出来两三百单,前面好几百单都卡住了。有的小超市就老板自己一个人忙活,捡货根本捡不过来。
就算加价也可能没人接单。有骑手记得,最高的加价甚至高达一百元,超过了商品本身的价值。“太重了。”王星说,有一次他的后座放了十几斤货物,路不平,车一颠簸,车架就折断了。那天拉的几单,挣的钱全用来修车了。
晚上九点多,北京通州,七级大风把刘童的电动车吹倒了,车把手摔裂。他本来打算加班到晚上十点半,现在只能回家了。
“送外卖这个行业,没有几个是真愿意干的,但是没办法,门槛低,会骑电动车会用手机就完事了,不用学历不用文凭。”刘童来自河北承德,女儿在老家。他每月工资一大部分寄回去给女儿当生活费,自己只留点必要的开支。
王星对此也习以为常。跑了这么多年,很多以前的熟人不见了,有人回老家创业,有人挣了钱去打别的工了。但也不断有新人加入——做生意失败的老板,玩牌玩输了的赌徒,出来跑外卖,挣快钱还账。
“一进门是卧室,再往里走是厨房,旁边是厕所,每月房租1200元。”他这样介绍自己在北京的家。“家”位于昌平北七家的一个公寓楼。卧室里除了一张小桌子、床、电视,最醒目的是墙——贴着浅黄色的塑料壁纸,印有吉他、两个小人和墙砖的花纹,还挂着一块摩托车车牌。
王星通常早出晚归,家只是个落脚点。送外卖总会遇到各种情况。有时送到小区门口,门禁是坏的,顾客电话打不通,他就得在寒风中等十来分钟。有时到楼下打电话,顾客说洗完澡下来拿,那就不知道要等多久。
也有些好心人,看他风尘仆仆送餐,顺手送一瓶水、一点巧克力,他会记很久。而疫情这三年,他学会了一些自我保护的措施——戴N95口罩,送到门口,敲门三下,打电话告诉顾客自己来取一下,无接触配送。
王星最津津乐道的,是他送外卖途中救过人。有一天晚上他进一个小区送外卖,骑车到一个偏僻的拐角,看到一辆黑色路虎。车门开着,钥匙在车上,人躺在路中央,闻着满身酒气,多半是喝多了动不了了。他找来保安大爷、打110,一直等到警察来才放心离开。还有一次,他去给疫情重灾区送防疫物资,路上遇到一辆电动车被大巴撞倒,骑车的人血流了一地,他也帮忙报警,后来那一单超时了。
他经常在深夜一两点,结束一天的忙碌跑单后回到家,吃点晚饭——一碗白米饭上堆着七八根辣条,一个不锈钢盆子里装着火腿肠炒豆干,一个小酒杯里倒点儿酒,对着那面贴着壁纸的墙,用手机录视频,“人生一辈子,能交心的人不多,做好自己,善待自己。”
最近一次他给四川老家打电话,母亲劝他回去过年。他面露难色,说今年没挣到什么钱。这三年,因为买不到票或封城,他一直没回家过年。老婆和他离婚了,女儿今年9岁,由爷爷奶奶在老家带着。他说女儿和他越来越生疏了,每次打电话都是爷爷奶奶替她说几句话。
王星心疼女儿,但他没有选择。想到老家的几间土房子、老父母和女儿,他只能继续在偌大的北京城跑下去。这是阳后的第七天深夜,他感觉自己好多了,骑着电动车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