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90后尘肺农民工调研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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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CTIVISM 行动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统计数据或调查报告
关键词:农民工, 尘肺, 患者, 石雕, 石材, 广州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无
相关议题:肮脏或危险的工作环境, 工伤/职业病
- 调研发现,中国90后尘肺农民工的生存状况令人担忧。
- 尘肺工人在高铁站等地被罚款,交警因此获利。
- 尘肺工人在石材切割行业中,尘肺癌患者较多,年轻人不戴口罩,设备更新后灰尘减少但仍有患病。
- 尘肺工人中的夫妻档现象较为普遍,女性尘肺患者心理负担较重。
- 尘肺患者面临医疗费用高昂、工作机会有限等问题,部分患者没有脱尘。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2023年8月,作为年度尘肺农民工调研的一部分,我们用13天辗转中国四省,试图了解90后尘肺患者的生存状况。
我问,浠水别的地方罚款也这么贵?就高铁站罚款最贵,师傅说,交警有得赚。
第一次来县城,我惊讶于新楼盘之高。它是这几年跟着高铁站建的,上面挂着大字:
高铁福地
再往前开,我们路过1997年建成的火车站。有了高铁,这里的人流量少了。
我向师傅问起本地的尘肺工人情况,他没听懂。再问,尘肺?“哦!”他听懂了:“尘肺癌!”他管这个叫尘肺癌。他说,这里尘肺确实多,因为大理石切割来钱快,年轻人愿意做,又不戴口罩。在县里做,一个月能挣七八千。上次他碰到一家,两个儿子都有尘肺。“我以前也做过啊,太脏、灰尘太多,我做不来。”
他觉得,现在设备更新了,灰尘没有以前那么大了。
但人们还是患病。
在巴驿卫生院,和尘肺科的冯老师聊当地石材切割行业、90后患者情况时,意外听他提起“夫妻档”,我对女性尘肺患者这个议题很敏感,就特意追问下去。他说,石材切割的夫妻档,妻子和丈夫轮班做,干的活是一样的。
从卫生院回到住处已是五点。我们登记入住时,冯老师和柜台旁的妇女聊天。她看上去颇把这个当回事,大概是一定要弄清为什么有外地人来。
“北京怎么来这里调研啊?”
“有康复站嘛。”
“什么康复站?”
“尘肺。”
“这个不传染?”
“不传染的嘛。”
巴河镇
8月4日
黄冈市 浠水县 巴河镇
卫生院尘肺科的王老师开了一天车,也放了一天的大壮。车厢里充满“听天由命般地在路口故意走散”,车在湖北的田间村路上寻寻绕绕。
A患者家在收晒好的苞谷。在他家两小时,我们收到矿泉水、自家种的西瓜,然后是用自家种的鱼腥草泡的茶。
此地大理石切割和台面安装之盛,不止老乡带老乡,更是亲戚带亲戚。A患者的姑父带他入行,自己也在他之后确诊尘肺。我们曾在年度报告里提及尘肺如何影响伦理关系,我也一直问,被亲戚带去,得尘肺后会不会起矛盾?
“那家就是,舅舅带外甥两个人出去,现在两兄弟都得了尘肺,舅舅得尘肺已经走了。你说怨念肯定是有,那人都走了,有什么用呢。”
B患者已在肺移植过程中去世,彼时他的术前状况并不适合动手术。村民大多为他捐赠过手术款。我们去年拍下的照片里,他戴着延长氧气管,身形瘦削;而灵位上的遗照神采奕奕。
C患者穿着黑底印花裙迎接我们。尘肺三期,她走20分钟路就难以继续,走村路买菜不方便,可医生叫她多吃青菜、瘦肉,她就在镇里租了住处,每月租金100元。
大约是2006-2012年期间,她随丈夫去内蒙做石材切割,在内蒙、西宁的小作坊里,她看到不少像这样的“夫妻档”。她在台面安装后的扬尘里做洒扫,在石料切割时打打下手,一年挣3千元,而做切割的男工一年挣1万。
“不去康复站,不好意思去嘛,夫妻两个都有尘肺,太丢人了。”
太丢人了,她一直重复。我问,是不是女性的心理负担更重?她说,那肯定嘛。
8月5日
黄冈市 浠水县 巴河镇
在路的那一头,我们尽力讨论劳动关系、职业病鉴定、工伤认定、是否纳入慢性病;而在村路这头,没有人有劳动关系,多数患者有资格纠结的唯有那笔拿不到的低保。运气好的少部分人,能把本地住院费从每次近1300元减免到每次300元;运气好与不好的人,都自己买着每月3000多元的尘肺药;谈不上运气的人,有钱的时候吃药,没钱的时候断药。
D患者17岁就进厂了,前年查出尘肺,去年夏天去世。他做了几次气胸手术,母亲说做一次花9万元。
A患者听别人说,在镇里给鞋穿绳每件能挣1.5元,做五六天能挣100元。
当然,身体尚可的尘肺患者也难以找到本地工。多数工作,比如环卫,要求体力太多;而不耗体力的工作,雇佣方害怕承担责任。E患者托熟人关系才得以做保安,但在值班时气胸发作被送去急救,这份工也断了。
当保安时,他看到附近的流浪狗生了一窝奶狗,来回看了一个多月,买火腿肠喂它们。气胸出院后,他抱来其中一只:“只能在家太无聊,就抱回来了。”
花花在我们脚边拱来拱去,他看到时笑得开心。
旅店断电,修电缆的人随意地赶到,老板和我们说:“很快的,接一下就好了。”
窗外虫鸣格外嘹亮,在黑暗里写下本篇。
8月7日
安徽省 阜阳市 颍上县
在巴河镇,原以为能再走访三四位90后患者,但找不到多少在家的人了,因为还能做工的仍在外面打工。出于种种原因,无论是经济需求,还是症状尚未显露,总有患上尘肺后未脱尘的人。卫生院冯老师觉得,他知道的患者里,有1/3没有脱尘。
在村里能找到的,往往是病得重了,多走些路都有困难的人。
“你在家,别人就知道你病了,因为年轻人在家的,要不是特别懒,要不就是得病了。”F患者说。
同龄人在外打工,赋闲的90后患者找不到能来往的朋友。G患者是D患者的哥哥,后者去年已经离世。两人一直都喜欢出去打牌。G患者病情轻的时候出去找工,病情重的时候在家待着。但他在家也待不住,往往“出去玩了”。
“跟老人打牌。”他们的母亲说。
明知不太可能,我们还是提出,能不能去石材切割的厂子里看一下?冯老师说没办法,就算他们以卫生院的身份去,往往只在门口客气一下,就被请走。
从镇上接我们回浠水县里的快车师傅,年轻时也去广州干过几个月石材切割,后来觉得不健康,就转行做了销售。
“要是您的晚辈有要入行的,您会劝他们吗?”我问。
“这个,也不好说!人家就是要做,你有什么办法。”
又问他,这里真的没有别的产业吗?也说没有,都出去打工了。以前种田的多一些,种水稻。
“你们看两边的田,都废了。
其实得尘肺的,也不一定是做石材,做饲料也会得,这前面就有几家饲料厂啊。”
走在浠水县城,早晨的街上,挑着扁担卖菜的大多是老妪,扁担里大多是红梗菜。蔡林记门口的人行道上就坐着两位,端着蔡林记的纸碗,看过往的人。
抵达安徽颍上县,我问快车师傅:“这边出去打工的多吗?”
“年轻人都出去打工啊。”她理所当然。
在安徽拜访尘肺患者路上偶遇大理石店铺
8月11-13日
福建省 泉州市 惠安县
到泉州那晚,我们住在车站旁的旅店。老板心肠很好,和我聊起泉州的大理石。
“全世界的大理石都要来泉州加工。”他挥手把大堂里每一种大理石装饰指给我看,还说惠安石雕最好,毛泽东像就是惠安石雕。
旅店新开不久,他总亲力亲为去车站接人,住客待遇只多不少。神龛前供着三大罐银鹭花生牛奶。我看到房间和大堂都挂着书法作品,问他:“老板,喜欢书法啊?”
“年轻的时候喜欢,觉得等老了、赚够钱了就可以每天在家写写书法,结果现在还要开这个店。人啊,总是发现以前的理想比不过现实。”
惠安县到泉州市区路上的广告牌
乘车一进惠安,就能看到公路边层叠的石雕。事实上,在小红书搜索“惠安石雕”,更能见到天边矗立的巨大观音,“大型佛祖赛博朋克”和“诸神人间办事处”。在县里两天,我看到最多的人像似乎是孔子像;乘车经过时,还曾目睹一家小石材厂门内粉尘滚滚而出。
石雕加工是惠安重要的支柱产业,也制造了大量尘肺患者。当地志愿者说,早年有40%当地劳动力从事石雕加工,现在很多人转行,这一数字可能变成了20%-30%;还说,在自己的村子里就有60%的人都有尘肺。
90后患者均在初中毕业后进入石雕业,更老一辈可能小学未毕业就来当学徒了。学徒期少则三年,多则五六年,然后可以自立门户。我们探访了两家石材加工厂,老板都从石雕学徒起步,做到今天。
我鼻子本来就灵,走进厂门,旋即闻到微微刺鼻的味道,感到空气质感的微妙变化。厂房高大,但地面满覆粉尘,其上散落的电线、水管、完成或未完成的石柱,无不如此。
在福建的石雕加工厂中
在福建的石雕加工厂中
“这已经是好的了。”志愿者向我们强调了几次。
两位雕工各自劳作,每当机器声音响起,他们面前就升腾一阵灰雾。
这家“小厂”工人只有四五位,老板也常亲自上场操刀。现在,他们戴两百元的进口防护口罩,三个月换一次,但没有劳动合同。
第二家“大厂”有二三十位工人,也没有劳动合同。老板说,工人流动多,哪里有活就去哪里,就算给他们签合同他们也不乐意。
然而同事去问了几位工人,都说愿意签。
本以为短短一次探访沾上的石粉,走一天也该蹭掉了;可第二天,我的靴子上还是附着一层白色。
8月14日
广东省 广州市
我在广州只待了十七八个小时,却和三位司机聊了天。第一位是广州人,嘴很快,自述刚毕业时在央企干过,但太闲,待不下去;被老乡叫去武汉投资智能机器人,疫情三年间破产,于是回来跑车挣钱。
“北方人这么干的少,北方人要面子。”他评论。
第二位是湛江人,虽然口吃,但也能说会道。他的厂子原本做腰带一类的外贸单,现在做不下去了,就出来跑快车。偶有生意,他暂停滴滴接单,跟对方初步谈好,再教妻子接手后续流程,自己继续跑车。
“这段时间就在谈一个单子,是那个什么孟加拉的。”
这一天他已经跑了十三小时车,流水按理能有五六百,但这天只有两三百,刚够一天所有成本。他感叹自己在广州房价只有几千块一平米时没有买房,而是回村盖房,现在要供小孩在广州上学,还背着车贷。“要是投资得对,现在就不会在这里跑车啦。”
“还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他总结。
但我只觉得这是中国农村的常态。在湖北与福建见到的尘肺患者,多是从事石材切割挣钱后在村里盖房成婚,许多人查出尘肺时已没有足够积蓄;新房风光,却可能影响他们在丧失劳动能力后申请低保。
第三位是跑出租的河南人,说广州持证出租车司机里60%都是河南人:“零几年的时候,都是一个村一个村地过来。”据说,他姑父一人带动了一百二十多个老乡来广州开车。
如今,新的失业人口涌进网约车行业,竞争本就有限的单子。“五月之前,跑一天我还能到手五百,现在两三百吧。”他抱怨从事网约车没有门槛,“甚至只有一年驾龄”。“我们出租车停成一排都是平行的,只有他们是歪的。”
网约车承接失业者已经显得像老生常谈;而此行见到的患者让我们初次得窥天河区密集装修业的一角:他生于1991年,和同龄工友都是初中毕业后入行,当两三年水电学徒,然后独立接活,干到现在十几年。
我们给他看在泉州石材厂里拍摄的照片,他说做水电的灰不比这个少。
而且,由于在居民楼密闭作业,水电施工没有排尘措施。即便如此,在因咳血查出尘肺三期前,他从未听说过“尘肺”。公司、工友似乎都对此一概不知,没有人做防护,只是也听过“吸太多灰尘死了的”。直到两三年前,才有部分人开始戴普通口罩。
水电安装的行业模式体现在他工作了十五年的这家公司中:各个施工队通过微信领活,没有人有劳动合同。他确诊后,公司拒绝开劳动关系证明,也不给他派活了。由于家里大事频出,缺钱,他没有脱尘,而是换了一家私人队伍继续做水电安装,也没有吃尘肺药。不过,确诊之后,他给自己买了保险,为了“死了之后孩子可以拿到钱”。
他说不清哪种险,只说是人寿。我问投保不需要体检报告吗,他说不用;同事问尘肺是可赔病种吗,他不确定。
我们在群里讨论他到底买了什么保险——可能是寿险,但也没见过不需要体检的寿险。如果他没有做健康告知,就算尘肺是可赔病种,因尘肺去世也只有理赔纠纷。
“是不是可以提醒他一下?”另一位同事说。
“我觉得他自己心里知道。”我说。
【THE END】
“必须拥有炽烈的人道主义、正义感和真理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