募款丨城中村、产业工人与裁员：在漂泊中寻求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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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和开发区，数百家制造业企业集聚于此。此前多年，旺盛的生产需求、大量工作机会让数十万的湖南人、江西人背井离乡来到这里。他们日复一日地在汽配厂生产座椅、门框，在食品厂生产糖果、饼干，在化工厂生产日化品……而现在，一部分人正在离开。

——城中村

“你没发现经过比邻门前的人变少了吗？”

“是吗？”

彼时正是春节后，我和费桦站在比邻外的空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比邻所在的位置是永和的小东村，这是一个附近工人们生活聚居的城中村，人口稠密，商铺和路边摊贩众多。白天，小东村街上行人寥落、商铺冷清，但临近傍晚常常会变得格外热闹。春节以来，傍晚的小东村热闹依旧。摊贩数量不见减少，甚至更加拥挤了，许多摊贩见缝插针的涌现出来，不长的夜市街上有着四家卤味、三家水果捞、两家酱香饼，更不必提广州城中村随处可见炒河粉、烤生蚝、长沙臭豆腐等摊贩。

傍晚的小东村

然而，城中村夜市的繁华难掩工业区里的经济颓势。在一条聚集着十来家餐馆的街，各式的霓虹灯牌在夜晚闪烁，老板娘在门口奋力招揽放工的食客。在这条快餐街的入口处，一间地理位置尚可的门面五个月内换了四家招牌，木桶饭、酸菜鱼、木桶饭、煲仔饭一个接着一个登场。棋牌室和粉色灯光的养生足浴店像是雨后的春笋般涌现，供工友消遣娱乐、打发时间。越来越多的红底黄字的招租广告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出租楼外。

来比邻的工友更多了，在比邻待的时间也更久了。然而，在聚集着上百家制造业企业和十多万流动人口的永和开发区，这种看似松弛、缓慢的生活节奏既不是常态，也不是工友们所期待的。我们常常听到工友们的叹息，“最近没班上”、“今天休息”。

——产业工人

6月，汽配厂的工友们终于又忙碌了起来，加班恢复如以往。但重回的加班既不持久也不正常。陈歌在一家汽配厂工作，他说“现在没什么订单了，没班上。但五六月份，政府给补贴，厂里才继续生产，那时候天天加班。但是车根本卖不出去。”很快，汽配行业的生产在7月降了下来，工友们不得不再次接受八小时工作和双休。

对工友而言，这种“被八小时工作”和“被双休”意味着到手工资会低到连糊口养家都难以为继。“K厂走了一批老员工，没班上，拿两千多的基本工资，生活费都不够，还不如做小时工。” 此前在K厂做临时工的阿楠说。

早上等厂车上班的工人

但即使如此，工友们的境遇并不相同。被双休”是属于正式工的“特权”，“有班上”是少数汽配厂正式工的“福利”， 而劳务工收获的则是“先回去休息一段时间”。一些汽配厂为了保证正式工“有班上”，选择裁掉所有的劳务工。但并不是每一个汽配厂都有这样的选择机会，只有规模较小、之前正式工和劳务工人数相近的工厂才可以。

郑信是B汽配厂的生产班长，他说：“B汽配（厂）最近裁了50多个劳务工才有班分给50多个正式工，能保证正式工每天可以加班两小时。”

孙安之前在一家生产塑胶制品的工厂班车司机，每天接送工友们上下班。他说：“之前50人班车坐得满，到后面空出来一半的座位，到我走的时候大巴已经换成了小车。”由于今年工厂效益的大幅下降，他被裁员了。因为签的是劳务合同，他没有拿到工厂的任何赔偿。他说：“也缴没有社保和公积金，如果我要告他们，他们得加倍补给我，不过我懒得追究了。”

因为有A1的驾照，也有开客车和货车的经验，孙安很快找到另一份大巴司机的工作。但更多被裁的劳务工找到找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并不容易，至于是否有赔偿，更多取决于工厂是否会可怜你。

工友郝平说：“（F厂）劳务工大概裁了一两百人，每人补偿一个月（基本）工资2300元，不是赔偿是补偿，厂里会说是出于人性关怀，看你可怜才给的。” 更多的工厂注定没有太多“人性关怀”。

从工厂下班的工人

“被裁”始终是正式工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关于某某汽配厂最近刚裁员xx人、将要裁xx人或年底裁xx人的各种说法在汽配行业的工友之间流传。

郝平说：“听说今年年底F厂要裁员400人，正式工的。”

慧姐在D厂下属的物流企业做小时工，最近刚辞工，准备回湖南老家照顾孩子。她说：“（D厂）裁了有超过300人，是日资的，人家赔的也多。十年二十年的老员工没裁，裁的都是从学校刚出来的。”

老张在M汽配厂工作二十多年了，还有三年退休。他说：“M厂这两天开始裁（工龄）十年以下的正式工了，正和他们谈赔偿，厂里想让他们签自愿离职协议，少给钱。我也快退休了，想让厂里把我裁了，还能拿一笔赔偿。”

微姐来广州打工多年，换过很多份工作。26岁时，微姐生了孩子，之后的几年一直做着熟悉的仓管文员工作。32岁时，孩子到了快上小学的年纪，为了能让孩子继续留在身边，微姐想要做一份的更稳定的、收入也更高的工作，因此选择进入汽配行业。那时，她是第一次进入汽配行业，此后便一直待在A厂，做到现在有12年了。她曾想在这个工厂一直做到退休，但是现在一切变得难以确定。

不论是汽配厂、食品厂还是化工厂，正式工的招聘都在缩减。C厂不久前对外招工，需要十来名正式工，前来面试的工友约200人。越来越多的工友成为价格低廉、随时调用的劳动力后备大军中的一员。

小东村的夜市

赵明和李珍两夫妻今年从贵州来广州打工，在一个汽配厂做小时工，还没有做满两个月就双双被裁。人事说：“厂里需要了，会通知你们的。” 问及他们的感受，赵明说：“大家都知道，这些事情都是默许的合法的。”被裁后不久，赵明开始去跑货拉拉，李珍想要在出租屋附近的工厂再找一份工作，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当赵明开始跑货拉拉时，另一位工友刚刚卖掉自己的小货车，放弃做货拉拉了，因为赚不到钱，只能糊口。

而在我写下这篇募款文的时，赵明和李珍夫妻决定退租，离开广州。

面对生活的压力，工友们开始跑外卖、打零工，在不同的街道、工厂之间奔波，无班可上的生活变得更加忙碌，微信群中的招工消息也需时时留意。

骑手妈妈带着女儿

“有活就去干，工资不高也要去做，要赚房租、伙食费。”阿楠说。由于暑假的缘故，小时工的工价有些被压低。

工友阿牛说：“（工价）普遍18左右。一般22块，中介要扣5元，如果没干够一个月，还会再扣3块。一般经常需要招工的厂条件都差，工价低、管理差。”为避免遇到条件太差的岗位，小时工之间会常加微信，以了解哪些厂好不好。

对于这一切，常做小时工的阿楠没有什么的抱怨，只是说：“只要愿意干活，每个月最少也能拿4000，好好上班能拿到6000多。福利什么的在厂里做得久才会有。”

什么是“愿意干活”、“好好上班”和“福利”呢？每天做工11.5到12个小时，每月做26到28天，而“福利”则是五险一金。

——比邻

社区脆弱的稳定性被打破，流动、加速成为当下状态。从1993年开发，直到2021年，许多工友陆陆续续来到永和长期工作、生活。而现在，一些工友开始离开。这其中有比邻熟悉的，也有许多比邻未曾见过接触过的。

面对裁员、灵活用工和人口外流，比邻无法扭转不景气的经济，无法让“被双休”“被八小时工作”的工友获得一份足以在城市体面生活、稳定养家的报酬，无法让“愿意干活”的小时工工友拥有本该获得“福利”。

比邻需要做更多，让漂泊的人们不再被迫漂泊，让这个小东村巷子里的异乡人家园走过下一个七年。

（文中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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