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太傲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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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流水线上, 房子, 孩子, 受访者, 手机, 老婆
涉及行业:电子/仪器/计算机, 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无
相关议题:工作时间, 工资报酬
- 该中年男人是一名在南方某电子厂工作的劳工,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没有双休,月休两三天。
- 他的工资不高,每月收入不到一万,至今没有买房,住在一间隔断房里,与其他人共住。
- 他的工作是加工小零件,长期做这份工作导致手指变形,手上有茧。
- 他没有时间休息和娱乐,回家后只想躺在床上休息,偶尔和工友出去吃烧烤。
- 他希望攒钱回老家重建房子,让孩子能够读到初中,改善家庭条件。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去年秋天的时候,我采访过一个在南方某个城市的电子厂工作的中年男人。他的孩子是留守儿童,留在北方老家的农村,和奶奶一起长大。他现在的妻子是他的第二任老婆,第一任老婆嫌他太穷,结婚几年后,丢下孩子嫁给了隔壁村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但家庭条件稍好的男人。
现在的妻子和他是同乡,一个话很少、很内向的女人。她跟着他一起到厦门务工。两个人都是三十多接近四十岁的年纪了,住在一间隔断房里,三室一厅的房子里住了8个人。
电子厂的工资不高,两个人每个月到手的工资加起来不到一万,至今没有买房。他给我看过孩子的一张照片,奶奶抱着孩子,坐在没有刷墙外漆的自建房外头,光线很暗。
他和我讲他的一天——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他一般值夜班,夜班钱会稍微多一点儿。没有双休,都是月休,一般一个月休两三天。每天到厂后要打卡,进入工位以前手机要被收起来,车间门口的墙面上挂着一只布袋,工人们的手机会存放在那里。
他的工作是加工一些小的零件,这份工作做久了,固定握固件的手指会有些变形,有一块地方会微微凸出来,凸出来的那一部分,覆盖着厚厚的一层茧——“磨出茧是好事,细皮嫩肉的手磨久了会出血。不好干活。”
问他休息的时候最喜欢做什么,他说不知道,刷抖音、睡觉吧。其实每天回到家以后,只想躺在床上,因为太累了,脑子是转不动的,想不来别的事情。偶尔会和工友出去吃点烧烤,喝点啤酒什么的,但现在肉贵了,也不好经常吃。
我问他喜欢看什么样的视频,他憨憨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听他老婆讲,他就喜欢看漂亮黑丝美女跳舞。那天聊到末尾,我问他,如果明天是你的休息日,你会做什么?他想了想,很平静地回答我说:睡觉吧,想一觉睡到自然醒。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有笑意。他对我说,“看书啊、看电影这些东西,我们看不来的,不懂这些,也没有时间。我现在就想着多攒点钱,以后早点回老家去把房子重建一下,实在不行,翻新一下也好的。”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想回老家翻新房子。听他讲,重建也要花不少钱,而这笔钱对他来说,已经是掏空积蓄的“巨款”了。他说自己的爹走得早,家里的房子现在还是平房,老妈和儿子在村子里住着,总觉得腰板挺不直。村子里的哪一家的房子都高他们一头。
我说我大概明白,而后又闲聊了几句。他感慨,说自己家怕是难出一个文化人了,孩子不会读书,每天就抱着手机打游戏。奶奶溺爱他,也管不了。他想着让他读到初中就出来——也没有读下去的必要了。
听他细细地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一直浮现出卓别林在上个世纪拍摄的那部电影,工人们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工作,他们似乎也成为了螺丝的一部分,不停地旋转着,必须重复一直向前奔跑的动作,但其实一直在原地。
这两年我接触过不少受访者,这些人里有真正的“厂妹”,也有在流水线上日复一日的中年男人。如今回忆起和他们对话的过程,会发现许多谈话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采访内容的丰富度来说,谈话过程无疑是“干巴”的。因为在我们对话的过程里,长久的沉默始终存在。
当我坐在他们对面,或是在电话的那一端“企图”打开一扇窗去了解他们的生活时,我时常会产生一种巨大的愧疚感——那些准备在稿纸上的提问似乎总是带有一种偏见,是一种未曾真正踏足过他们的世界的主观猜忌。
我们的主流视野里,充斥着一个读海德格尔的农民工,一个在雨夜里写诗的外卖员的故事。但在这些瑰丽的、诗意且仍然富有理想主义的叙事之外,我所接触的绝大部分受访者,他们在面对来访者的“好奇”时,所表露出的,都是巨大的沉默。
我在过去采访的时候不止一次听过这样一句话,他们常常会在采访开始以前问我,“怎么会想要采访我呢?”「采访」这个词汇,在一些人的眼里是“高大上”的,这似乎意味着“要上报纸”、“要上电视”。也是因为这样,他们始终不明白,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可探究的意义。
但当你真正提起笔,想要尝试记录一点什么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在电话那头的沉默、面对你时朝你望过来的不解的目光,似乎才是他们生活的常态。那些关于所谓流水线上的工人们的“自我创造”的想象,不过是一种他者的臆想,是极少概率事件。
过去这段时间,在阅读着互联网上一些关于“流水线女工”和“厂妹”的想象时,我时常会思考一个问题,这些文字,这样富有诗意的所谓“能让人看到希望的,贫瘠的土地上也能开出花朵”的浪漫叙事,究竟是写给谁看的呢?
我的受访者里,没有任何一位,会在手机里订阅非虚构类的媒体公号。“非虚构”这类词汇,于他们而言,都是极其陌生的。那样的颂歌,真的能囊括他们吗?
或许,那些众人投向所谓的社会“隐形人”的目光,也不过是虚晃一枪,当我们因为他们的故事而鼓掌时,我们赞扬的究竟是自己看见“隐形人”的同理心,还是真正的看见呢?这样的目光,保护着一部分人的理想,也成为了一部分人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