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端人才等待在通州马驹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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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招人, 找工作, 北漂, 保安, 公司, 工厂, 临时工, 北京
涉及行业:交通物流业, 制造业, 货车/物流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无
相关议题:中高龄劳动者, 工资报酬
- 北京马驹桥是劳务日结所在地,吸引了大量寻找临时工工作的人们。
- 大龄工人在招工市场不具竞争力,只能接到低薪体力活,但依旧奋斗不抱怨。
- 马驹桥不乏厮混日子的年轻人,他们认为短期工自由度高,不愿进工厂做长期工。
- 学生暑假工成为单位争抢的优质工源,同时一举带低马驹桥的工资。
- 马驹桥存在保安这行的金字塔,相貌好看的年轻人多被安排在机关单位或写字楼,月薪3000多,多数则进入工厂,月薪2000多。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90后青年吴震,在北京街头做了近6年的劳务中介。吴震所在的中介所,将来自村镇、文化程度不高的临时工们,输送至北京周边的制造业和物流公司等地。辗转于北京西站、通州马驹桥等地招人的岁月里,吴震观察到,在底层北漂中,除了奋斗者,也早早出现了堪比“三和大神”的年轻人。以下是吴震的自述:
凌晨5点,这里就乱哄哄闹成一团:寻找日结工作的人们汇聚在这里。 “工厂还缺人吗?”一位叼着烟的黄毛青年。“要保洁吗?”这是位中年女人。“搬货工有吗?”这是位戴草帽的中年男人……形形色色的求职者围住招聘中介,一边争着报名,一边询问工资和工作内容。
马驹桥商业街,位于北京六环,通州与大兴交接处,周边星罗棋布着大小经济开发区,大型制造业企业和物流公司云集。广阔的员工缺口,吸引了寻找临时工工作的人们,马驹桥因此成为京城最大的劳务日结所在地。
春节后复工时段,是马驹桥最热闹的时候。年逾五十的老陈等不及过完年,就从甘肃出发,坐一夜绿皮火车回到马驹桥。大龄工人在招工市场不具竞争力,老陈去理发店将白发染黑,即便如此,脸上爬满皱纹的他,依旧只能接到小区保安、物业保洁、饭店后厨之类的低薪体力活。但老陈脸上总是挂着憨厚、客气的笑,工作中被厉声呵斥,从不抱怨。
马驹桥多的是老陈这样奋斗的身影,也不乏厮混日子的年轻人。网络上流行一句话:“南有深圳三和大神,北有马驹桥短期工人”。 90后年轻人张群就是位马驹桥大神。高中毕业后,他从陕西来到北京马驹桥,租住在附近城中村,月租4、500块的房间里只放得下一张床,但找工作时,他只接受收入少的的临时工订单。他认为,短期工自由度高,进工厂做长期工动辄被强制加班,或者被扣工钱。
张群去工作全看当日心情。闲时,他常和三两好友坐在商业街的马路边,蹭店家的WIFI玩手机,或眯着眼睛打量过往的年轻女孩。像张群这样的年轻工友,最大的乐趣和为数不多的高消费是去网吧,吃着泡面,叼着廉价的红塔山,大力敲打键盘鼠标,飙着方言味浓厚的脏话,在一局又一局的游戏厮杀中寻找存在与成就感。
2015年7月,我从陕西汉中来到通州马驹桥,在一家人力资源有限公司做人力中介,一干就是三四年。在马驹桥找工作的,通常是来自农村、文化程度不高的北漂。我负责对接工人,去流动量大的工厂或“三通一达”这样的物流公司做工。
我和同事自称人力中介,但老板帮我们提振士气:“咱们这个行业,说好听点是人才分流中转站,我们就是人才分流师!”
于是每天天色欲晓,我们几位“人才分流师”在马驹桥商业街就位,向来来往往的人介绍工作。前来应聘的人填写好资料,就去公司门市部等待,凑齐人数后,工厂的物流司机开着面包车来接,工人们沙丁鱼罐头一样填塞进车里,涌入目的地。长期工住在工厂宿舍,而日结工们工作12小时后,会被司机拉回马驹桥。平均每天,我们会输送二三十位这样的工人。
起初,穿一身白色polo衫、黑色西装裤、脚踩老北京布鞋的我,手捧一摞厚厚招聘信息传单,站在人群中奋力一吆喝:“保安,100块,管午饭,日结”“快递分拣,15块/小时,日结”,就能吸引不少像老陈、张群这样的务工者。
夏秋,马驹桥是学生暑假工的天下。由于工价低、形象好,他们成为单位争抢的优质工源,同时一举带低马驹桥的工资。职业学校的老师们乐意把学生介绍到马驹桥,从中获取双重收益:学生交的安置费,中介公司给的“人头费”。
不过,我遇到过找实习心切、涉世未深的求职学生,和我分享他们在这条街上的一节社会课。19岁男孩小杨趁暑假来勤工俭学,被一位中年妇女在街上拦住,“小伙子找工作吗?去做保安员吧,轻松不累,吃住特别好!”她看上去热情可靠,小杨依照指引,交了100块押金。次日收到女人通知:保安公司满员,他可以考虑再交100块体检费、80元工服、被褥、押金费,进入一家工厂。
交完钱,小杨按照和女人的约定,次日8点,来到一家工厂门口,等待前来接待的人。但没有人来迎接他,那位热情大婶则彻底失联。
那时,马驹桥就是这样混乱自由的所在。由于房租便宜,马驹桥东南侧居民区里住着不少北漂白领,而在附近上班的工人花上三五百元,就可以在东北侧的民房、自建房中租下住处。在金马商场和百分百购物广场,最贵不过上百元可以买到应季衣物,街边随处可见沙县小吃、山西刀削面这些苍蝇馆子……
夜幕降临,工人们的衣服上沾染着粉尘和汗痕,穿梭在街边店红红绿绿的霓虹灯影中,网络热曲在耳膜中鼓噪,他们三三两两在路边烧烤摊坐下, “十把羊肉串,三个腰子,两瓶啤酒”……一面闲聊一面大快朵颐,犒赏疲惫一天的自己。
我的中介生涯始于2013年,从一所三流高职院校毕业后,家人托在北京的舅舅给我找份工作。很快,我进入舅舅朋友所在的中介公司做人事助理。
我幻想自己即将过上电视剧里都市白领出入大厦,坐在格子间喝咖啡、敲键盘的生活。但第一份工作让我大失所望,办公地位于北京西站附近的居民小区内一个100多平米的大开间,工作内容主要是替机关单位和小区招聘保安。
在公司,我喊舅舅这位朋友叫李主任。我问他:为什么把公司租在居民区?他回答,写字楼里的租金物业费贵,租在小区节省开支,剩的钱多发给员工以做奖励,大家也都能感受到家的温暖。我听上去,觉得公司挺人性化,好感油然而生。
来我们公司找工作的,有退伍人员、中学辍学的、临时混口饭的,但只要没有前科和传染病,我们都能给安排,因为包吃住,前来应聘的人并不少。某种意味上,保安这行也存在金字塔。站在顶端的是长得不错的年轻人,他们多被安排在机关单位或写字楼,月薪3000多,多数则进入工厂,月薪2000多。无论在什么单位,相貌好看的,值上下班高峰期的班,年轻但相貌平平的,值中午人少和下午下班后的时段;年龄超过50岁和未成年的,只能上夜班。
那时候,我们一个月要安置三四十名保安。我在这份工作里观察临时工们,在机关单位站形象岗的20多岁年轻人小李,一个月3千多,总是月光,干一阵休一阵辞职,一周后又回来。他的同事告诉我,他在网吧呆一周,玩累了,找不到其他工作,只能回来。
我理解这些做保安的年轻人。他们中的多数,缺少自律,懒散。一是因为由老陈这样的父亲为他们赚得婚娶买房费用,没被逼到自己必须努力的时候。同时,他们早从同行那里看到前途:多站几个小时多几十块收入,站了十年也不会升职加薪,反而会因为年龄大降薪。实在看不到努力的意义,索性躺平,或者早日另谋出路。
保安是份临时工作,每月20号领完工资,就会有一批保安离职。我开始陪着李主任,去北京西站、动物园批发市场、六里桥这些外来人口流量大的地方,发传单招人。起初,我经验少,又觉得没面子,躲在李主任身后低着头,看李主任熟练地将传单塞给来往路人,跟上他们的脚步,讲工作内容,留联系方式,主任看到我畏缩的样子,一把将传单拍在我手上,“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得抛下面子,努力赚钱,把面子再转个弯挣回来。”
他说自己曾经性格内向,坐大巴喊“下车”得酝酿好几遍。来北京后发现,农村娃除一张嘴、满身力气外啥都没有,他强迫自己和人打交道,靠着广交朋友和修炼的好口才,从工厂普工做到现在的人事主任。李主任总结, 人情社会,人脉是最好的通行证。我这才鼓起勇气,追着路过的人发传单,练习跟人搭话,遇见山西人就聊煤老板,遇见东北人就聊老工业,就这样迈出职业的第一步。
每年入冬,北京天寒地冻,保安工作环境艰苦,辞职的人多了,公司会用些小恩惠挽留工人们:大年三十,去员工宿舍给每人发100块现金,牙膏、毛巾、袜子等便宜的生活用品。返乡后不回来的,我们挨个打电话,用“新年新气象,公司安排的工作,上班时间更灵活了,工资奖励也更多了”争取他们。不少辞职的在我们的软磨硬泡下回流,李主任精炼地总结: “好马要吃回头草,回头草不仅方便还顺口。”
不少人看到我发的帖子,纷纷打来电话咨询工作。这招奏效,老板找了专业网络公司,建立公司的招聘网站。不少公司通过网站来寻求合作。老板乐坏了,大笑说公司已经是与世界接轨的优秀企业,给员工们印名片,为保安拍工作形象照。
我心里嘀咕,与其搞这些花里胡哨,不如给我们提高待遇。我入职这么久,和招聘的工人一样,没有五险一金,连普通的雇主责任险和员工意外险都没有。
混到2015年春天,我厌倦了这种生活:每天和各种保安打交道,哄小孩一样劝他们好好工作。我提出离职,回老家村里躺了两个月。但在家乡,除公务员和销售,几乎没有更高工资的工作了。
我又回到北京。李主任告诉我,他朋友在通州马驹桥开了家人力资源公司,正招人,工资高且发展潜力好,很适合我。“咱俩关系熟,你去了他也会更多的关照你。”我答应下来。
我就这样来到了马驹桥。最初,这类热闹嘈杂的临时工市场,让我觉得身在故乡的镇子上,但乡愁也慢慢地被磨钝了,我看着来来往往、匆忙疲惫的临时工们,意识到他们的失意并不是暂时,它可能延续两代人的生活。
春节前还独身一人的中年临时工,过完年,身后就跟着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们眼里闪光,脸上挂着初入大城市的新奇和喜悦,还没意识到自己在重复父辈的命运。
小周是个漂二代。童年时,父母外出务工,他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成绩不好,初中毕业后跟着父辈来了马驹桥。因为未成年,他只能在饭店后厨帮工打杂或者去当夜班保安。成年后进了工厂,又受不了车间组赶鸭子似的催工,开始频繁换工作。别人劝他找份工作安心做下去,他不以为意,“我还年轻我需要积攒经验,去一个地方就能学到新的知识,遇到新的朋友,自由就是快乐。”
下班后,小周闲坐着打游戏,和老乡去撸串喝啤酒,抽烟,散场回到住处后继续打游戏至深夜。第二天一早,睡眼朦胧地从木板床上骂骂咧咧起身,来不及刷牙洗脸就飞奔去工厂。
月末开工资,不管多少他总得办一场聚会,去烧烤摊、火锅店胡吃海喝一顿后,再去KTV去唱歌,或约兄弟烫染头发,到街边服装店买新衣服,换手机,买游戏装备……没过几天,又过上泡面度日的日子,日复一日挥霍着青春。
外卖员、闪送员等更高收入、更低门槛的自由职业兴起后,工人们通过平台就能注册,中介被过滤掉,来中介所找工作的人越来越少,我们的生存也变得艰难,公司招人不再挑剔,只要不缺胳膊少腿都行。
再有人来求职,我们就得弯着腰先将人请进来,端茶倒水,无比耐心。线下业务量锐减,大家曲线救国。短视频平台兴起后,我开始运营公司招工的短视频账号,每周五六日晚八点,我穿上白衬衫和一身纯黑色的西装外套,对着手机直播招工,浏览量不多,也的确吸引力一些人来店里求职。
招工形式变了,还可以努力自救。但2017年11月,大兴区一个公寓发生火灾,19人在这场事故中丧生。公寓属于典型的生产、住宿、储存“三合一”场所,火灾风险极高,加之违章搭建众多,阻碍了消防通道,最后酿成了这个悲剧。
那以后,首都综治办组织开展出租房屋、城乡结合部地区特别是出租大院的集中整顿,马驹桥也开始严格查处违建和各类隐患。众多隔断房被拆,周边的租房的价格自然增高不少。
当时刚好是春节前,不少人退房辞职回了老家,或是另寻价格低的住所,马驹桥的人肉眼可见地少了。我认识一位在北漂4年的陕西小伙赵奇,一直在电子厂里做普工,后来工厂附近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他也厌烦了按部就班的工厂生活,于是离开北京,回老家开一家陕西特色凉皮小吃店。开了半年入不敷出,后来,他去了深圳的工厂。
马驹桥的CBD——商业街也受到了整顿。拦路招工不再被允许,以前乱哄哄的商业街,顿时安静了起来。2018年初,在政府部门的一一排查和严格审查下,不正规的小中介公司也关了许多。政府为了规范劳务市场,在马驹桥建了一个劳务集散中心,单位和务工者聚集到那里直接沟通,中介所的生意每况愈下。
我的提成大幅被削减。同时,街道办的工作人经常上门检查中介所工作是否正规,有没有务工人员投诉等,随时应对这样突击检查,每天都很紧绷。后来,我身体出了问题,竟然出现尿血症状,去医院一查,医生说是压力过大、生活不规律所致。我意识到,可能我已经不适合这个行业了。
我最终没放下老本行。看到同行在微信群、朋友圈发布招工信息,以此挣甲方返费,我心动了。我微信上还有好几个500人左右的招工群,空闲时在微信群发个信息,转个朋友圈,若有人通过我的介绍成功入职,我就能赚到一笔中介费。我们同行还给自己起了名字: “移动人才分流师”。
马驹桥线下劳务市场辉煌不复,但在北京,保洁、保安、快递员流动性大,临时工依旧有较大缺口。我每月兼职也能赚个三四千外块。我感慨着自己的努力,直到遇到小刘,一个其貌不扬的张家界小伙子,我才意识到北京多的是比我优秀,比我能吃苦的年轻人。
年纪轻轻的他在亚运村附近一家酒店工作,收入不错,每逢周末还会找到我,让我帮介绍商场保安兼职。小刘一路努力,已经在北京周边买房。我自惭形秽,坚持辗转在各微信公众号和群聊里,重复发送着招聘信息,想方设法多一份收入。
招聘信息里面常含有诱惑性的文字和钱财价目,加上一些人对我介绍的工作不满,报复性举报,我的微信号时常面临被封号的风险。为了防止联系号码失联,我便用两个手机号建了两个微信来联系求职者。
有年“6·18”,电商公司临时招聘快递员,一个小伙子在我的介绍下去工作,因为他工作时有所失误,老板最终没有按约定给200一天结算工资,他十分愤怒地把我骂了一通,说我是“黑中介”并举报了我。
即便如此谨慎,2020年初,我还是被永久性封号了。我无力探究原因,人力中介这个工作靠的就是手里的人脉资源,微信被封后,我失去了求职者的联系方式和甲方的招工信息,只得彻底从这行淡出。
现在,我还在北京漂着,从商场招商到柜台销售,换了不知道多少份工作。看到媒体报道白领“996”的工作状态,各种加班深夜猝死的新闻,我不再羡慕做白领了。有机会我还是会捡起老本行,上个月还给一个亲戚介绍了份保洁的工作。
我偶尔会想起那段在马驹桥的日子,那里不够整洁安静,但充满人间烟火气。不论贫穷与落魄,总能在这找到一方落脚地。只要不嫌脏,不怕累,工作可以想换就换,揣着几块钱就能大快朵颐一顿。清晨,街道上残留着打工人早饭后留下的蛋壳、纸巾和汤水。傍晚,商业街上灯火通明,刚下班的白领和工人们一起汇聚在小吃摊,热闹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