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专生连续直播5天后猝死:职校的“实习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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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主题分类:劳动者权益事件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实习困境, 大专生, 主播, 职业技术, 保底工资, 直播, 公司, 游戏, 儿子, 平顶山
涉及行业:服务业, 体育休闲/文化娱乐
涉及职业:青年学生/职校/实习生
地点: 河南省
相关议题:实习, 工作时间, 职业教育
- 大专生李双霖在直播公司实习期间连续通宵5天后猝死。
- 李双霖因为需要实习证明才能毕业,才同意转为夜班直播。
- 平顶山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面临实习困境,很多找不到对口实习岗位。
- 学校规定学生必须实习6个月并获得实习证明才能毕业。
- 学生为了满足实习要求,不得不接受低薪、高强度的工作,甚至选择不相关的实习岗位。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李双霖是平顶山职业技术学院计算机系大专三年级的一名学生,在一家直播机构实习。2023年11月10日,他在出租屋里猝死。李双霖的账号直播记录显示,去世前,从11月5日开始,他每天晚上都从9点左右直播到第二天早上6点,连续通宵直播了5天。
记者|彭丽
编辑|王珊
连续通宵5天
11月10日傍晚7点多,身在东莞的李国良接到一个来自河南的电话。电话是儿子李双霖辅导员打来的,说李双霖的情况不太妙,还给了他一个电话号码让他拨过去,说是医生的。半信半疑的李国良打了过去,医生告诉他,李双霖因猝死已经离世。
李双霖是河南省平顶山职业技术学院的一名学生,今年20岁,出事前在郑州一家直播公司实习。李国良无法相信这个事情,他记得,儿子出事前两天,还让妈妈寄了冬天的衣服过去。匆忙赶到郑州的李国良在殡仪馆见到了儿子最后一面,身高超过一米八的李双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李国良那时才意识到,儿子真的没了。
与李双霖一起合租的同学告诉李国良,李双霖是11月10号下午5点半左右出现问题的。李双霖当时还在睡觉,同学听着他呼吸非常急促,试图去叫他,却叫不醒,就赶紧拨打了120急救电话,还在医生的指导下给他进行了心肺复苏,之后救护车赶到后也进行了抢救。合租的同学说,在猝死前,李双霖刚刚“通了一个大宵”,进行了长达9个小时的游戏直播。
《世界微尘里》剧照
李国良今年46岁,十多年前到东莞打工,现在在一家小环卫公司当主管,手下有十几个环卫工人。他不了解游戏直播,只知道这是儿子找的一份实习。李双霖今年读大专三年级,马上就要毕业了。根据学校要求,毕业前,需要完成为期六个月的专业实习,并开具实习证明。一开始,李国良托关系将儿子安排在自己所在的公司。李双霖在那里实习了两个月,工作并不难,整理环卫公司的资料,写写每周工人的安排计划。在李国良看来,这份工作很不错,坐坐办公室,每月工资还有四千多。但李双霖告诉他,自己想回学校,找一份跟同学一起的实习。10月14日,李双霖开始进入河南省琴意传媒文化有限公司实习。与他一起的,还有他的三个室友。
河南省琴意传媒文化有限公司的招聘介绍显示,这是一家规模为20-99人的游戏直播公司,2019年注册,“从事游戏领域、深耕多年、有基础和基本”。李双霖的岗位为游戏主播。他直播的游戏叫做“原神”,这款游戏2020年9月上线,几个月就积累了6000多万粉丝,是一款开放类冒险游戏,玩家扮演“旅行者”的角色,在游戏世界里遇到同伴、打败敌人。在游戏中间,会有许多重复性任务,很多玩家觉得麻烦会有偿找人帮玩,帮打游戏的被称为“代肝”。
李双霖要做的正是直播“代肝”的过程。曾在同一公司直播过的谢意告诉本刊记者,在直播间,粉丝会打赏给主播,主播会现场帮打赏最多的“榜一”代打。李国良查看儿子的直播记录发现,11月5日前,李双霖一直是白天直播,从早上9点播到下午6点。同去的室友告诉李国良,在直播20多天后,公司经理找到李双霖,希望他能从白班转到夜班,“他(经理)说,夜班效果好,有更多流量。”不想通宵直播的李双霖一开始拒绝了这一建议。
《穿越火线》剧照
然而,经理连找了几次,李双霖最终同意了,大专三年级的他马上就要毕业了,迫切需要一份实习证明。李双霖的账号直播记录显示,从11月5日起,他基本从晚上9点左右开始直播,第二天早上6点左右下播,连续通宵了5天。
实习的困境
平顶山职业技术学院分为新校区与园丁校区2个校区,校内学生1.6万余人,学校开设有教育系、计算机系、旅游与酒店管理系等16个系。李双霖是平顶山职业技术学院计算机系的。一名同系的同学告诉本刊,计算机系是全校除教育系外最大的系,在新校区,共有三四千人,分成软件工程、大数据、数字媒体等多个专业。与李双霖在同在计算机系就读的吴哲理解一份实习证明对于他们的重要性。
学校规定,每个学生毕业前都需要在与专业相关的岗位上实习6个月,拿到实习证明后才能毕业。吴哲也是即将毕业,在读大专前,吴哲先在平顶山职业技术学院的一个合作学校读了3年中专,随后才来到了平顶山职业技术学院继续读大专。吴哲说,他们班的同学,只有一半人自己找到了实习。但很多是不对口——一个大专生在就业的市场上是几乎没有优势的。比如说,一个同学去做了篮球教练。
《全职高手》剧照
吴哲告诉本刊,找不到对口实习的人,可以去与学校有合作关系的电子厂实习。吴哲曾在这家电子厂实习。他形容那段时间“人都快疯了”。他被分到的任务是用气枪给空调外机上螺丝。一条流水线30个人,两个人间隔一米,空调外机不停地从线的一端运过来,吴哲需要给每台机器打三个螺丝,1秒平均最少打2个,“不然会被组长骂拖了进度。”工作时间从早上8点开始到晚上6点结束,中间只有40分钟休息时间。吴哲觉得自己在里面像个机器人,“压抑、没动力、没活力”,唯一的情绪就是“倒数还有几天能走”他不敢中途逃跑,拿不到实习证明,就不能毕业。
事实上,在平顶山职业技术学院,不只是计算机系的学生,其他院系的学生也面临着找实习困难的处境。小学教育专业是平顶山职业技术学院的王牌专业。与李双霖同一级的李梅说自己一开始尝试投了几个县里小学的实习教师岗位,都被对方以“人已经招满”拒绝。李梅说,公立小学基本都要求是本科文凭。最终,为了毕业,她只能托关系在平顶山郊区的一所小学里实习。李梅告诉本刊,小学只有一栋教学楼,操场极小,学生只有小几百人,但她依然没有获得上课的机会。李梅说,自己的同学,超过一半的同学选择了专升本,还有人最后去干了幼师,或者进工厂、送外卖。
李国良几乎没有跟儿子李双霖聊过这个话题。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父亲,跟儿子交流很少,很多时候对儿子的关心也是通过妻子传达。李国良家在信阳市平桥区陈店村草楼生产队,村里没有临街优势,不能做生意,也没有支柱产业,他高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对孩子成长中的种种困难,李国良考虑的更多是钱的事情。李双霖每年学费5000元,每个月的生活费是1000元,二儿子今年刚上初一,老婆一直在家带孩子、没有工作。李国良必须努力赚钱。
《装台》剧照
公司的套路
一名游戏直播公司的负责人黄易告诉本刊,像原神这种类型的游戏直播在今年开始兴起。他说,原神游戏兴起后,不少人看到了巨大的玩家数量背后的机会。直播就是其中一种,主要盈利模式是粉丝打赏,“原神玩家多,愿意花钱的也就更多。而且,原神不是技术类的游戏,主播门槛不高,也容易招到人。”黄易原本是在杭州做游戏运营,今年上半年他开始做游戏直播公司,目前已经开了两家公司,有40多位主播。一位熟悉直播运行模式的知情者告诉本刊,对于直播公司来说,寻找一个好的主播越来越难,所以会采用广撒网的模式,把人招进来,任其发展,“一万个主播里能遇到一个好主播,这个公司可能就挣钱了。”
《公诉》剧照
在李双霖出事后,曾在河南省琴意传媒文化有限公司工作两个月的谢意很庆幸自己早早辞掉了工作。谢意今年25岁,她是9月中旬应聘的游戏操作员的岗位,到了才知道是要做主播。谢意说,公司不大,从前台往里走就能看到四五列工位,坐了二三十个男生,都是主播,全部带着耳麦在打游戏,很多都是在打原神游戏。
直播可以选白班和夜班。工作的前20天,谢意是白天直播,每天六七个小时,她内向,不好意思说话,直播间最多时才有十几个粉丝,每天的打赏都只有二三十元。这之后,经纪人找到谢意,建议她转去夜班,“他没有明说觉得我数据不好,而是说夜班人多,不说话也可以。”谢意不愿意,但经纪人说如果时长不够,拿不到保底工资——入职前,他们约定的是每个月如果能播到240小时,可以拿到4000元保底工资,播到260小时,可以拿到5000元保底工资。他们还签订了协议,约定粉丝的打赏分成,按照约定,谢意可以拿到40%。
为了拿到保底工资,谢意将直播时间改到了晚上9点到第二天上午11点多,每天直播13个小时左右。现在回想起来,谢意依然觉得那是让人难以忍受的一段日子。她告诉本刊,每次通宵直播下来,都觉得眼睛非常干涩。每次直播完,她还需要坐一个小时地铁才能到家,为了节约时间,她常常吃碗泡面就开始睡觉,醒后依然会忍不住干呕。她说其他直播的人状态也不好,他们同处一个办公室,各自在工位不交流,但每到后半夜,安静的工位上常常会突然一声大吼,“我不想上夜班!”。熬到十月底,谢意想拿了保底工资辞职,但因为这一约定没有签在合同上,公司拒绝支付。
《18岁的流水线》剧照
有关直播时间和保底工资,李双霖与公司签订的协议里面是有写到的。协议提到,李双霖要每月直播不少于240小时、直播天数不小于26天、每月上传短视频15条,同时满足这3个条件即可获得保底工资3000元。事发后,李国良曾去找河南琴意传媒有限公司,希望公司能对儿子的死给出一个说法。但他只见到了公司的法务,法务将协议拿给他,并告知他李双霖与公司并非劳动关系,而是合作合同,只愿意出于人道主义目的赔偿5000元。
喻皓是湖南天地人律师事务所文娱行业律师,也是湖南省直播协会的法律顾问。看过李双霖与公司签订的合同后,喻皓指出,这是目前市面上常见的直播公司与主播签订的合同,即直播经纪合同。这一合同模式参考了艺人与经纪公司之间的合同:经纪公司承担相应的培训、招揽资源、事业规划等义务,艺人则需要与之进行收益分成等。形式上,经纪合同的确不是劳动合同,这样的关系公司不需要为员工缴纳社保,也不需要承担工伤责任。但喻皓表示,合同名称仅仅是形式上的参考,实际认定主播和公司的关系还是要以双方客观上真实的法律关系进行判断。具体到本案中,家属可以从主播对公司经济上的依赖性及管理上的从属性来举证构成事实劳动关系。“比如公司有没有规定每天必须去固定的地方打卡、必须在固定的工作时间段、在固定地点上班”等等。喻皓认为,此次事件中,李双霖与公司之间存在事实劳动关系的可能,然而,这些证据当事人家属还原起来难度更大,也很难系统收集,“可惜现在他本人已去世。”
郑涵从11月初开始看李双霖的直播,他记得李双霖的话不多,除了说“欢迎某某来直播间”外,其他时候都在解说游戏,但他游戏打得认真。郑涵说,有天中午,李双霖的直播间里加上他也只有两三个人,有人给李双霖打赏了1元的礼物。李双霖依然表示了谢谢、帮他“代肝”得很认真。11月8日晚上凌晨4点多,郑涵发现李双霖还在直播,郑涵劝他早点下播休息,李双霖回复了“好”,“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去休息。”
(吴哲、李梅、谢意、郑涵为化名)
排版:布雷克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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