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企当了五年劳务工,他又重新回到私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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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人间故事铺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劳务工, 私企, 劳务派遣, 风电场, 风机, 故障, 公司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黑龙江省
相关议题:派遣劳动/外包工作, 就业
- 小梁在国企当了五年劳务工,被承诺未来有转正机会,但最终发现这只是领导的空头支票。
- 小梁努力找到了一家国企风电场的工作机会,但却成为了劳务派遣工。
- 小梁对国企的稳定性和待遇抱有期望,但发现劳务派遣工的身份并不稳定。
- 小梁在劳务派遣工的合同中发现,自己只是被派遣到国企工作,而不是直接与国企签订劳动合同。
- 尽管有转正的可能性,但小梁对劳务派遣工的身份感到不安,与目前的工作相比,这个许诺变得微不足道。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一句“未来会有转正的机会”,吊着他在国企里任劳任怨干了五年。最初他以为这是一句承诺,后来才发现这不过是领导随手画的“大饼”。无论过程中他如何努力,终点早就在出发那一刻被定好了。
人间故事铺
storytelling
1
在没来我们单位之前,小梁在一家私企风电公司当检修工,这家公司是给国有风电场进行代维的,简单说就是业主把又脏又累的活外包给他们,由他们来干,30天他有25天在外面,工作地点遍布全国。小梁去的第一个风电场在内蒙古阿拉善,风电场建设在沙漠里,距离最近的县城也要100多公里,手机没信号,收不到快递那是常事。到了晚上,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光亮除了风电场的灯光就是满天繁星。
小梁是我的一个同事,他个头不高,满手老茧,本是赤峰人,口音却混合着多种方言。
小梁因为在这个风电场工作,错过了奶奶的离世。那天,爸爸打电话给他,说他奶奶住院了,这回病得很严重。小梁向领导请了假,刚到县城,爸爸打来电话,说:“你奶奶走了。”
小梁抱住司机痛哭:“我没有奶奶了。”
后来,小梁又去了云南和贵州的风电场,依然是一个月才能回家一次。小梁看见业主都可以上半个月休息十天,能在一个地方干到退休,他对同事说:“还是国企好啊,起码把人当人看。”同事说:“这就是命吧,你看我们技术比他们好,可就是进不了国企,为啥呢,就是命里没有。”
小梁不相信命,说:“有朝一日,我也要进国企。”
小梁开始在网上频繁地找工作,2018年六月的一天,小梁在风电场宿舍刷手机,突然看到自己家乡的一个国企风电场招聘检修工,他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又赶忙安静下来,因为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在找工作。之前就有一个同事因为总说要去更好的单位,结果没找到工作,公司就以怠工为由把他开除了,说是怠工,其实公司只是找了一个借口。小梁家境不好,他不能裸辞。
小梁半夜从床上爬起来,偷偷用电脑报了名。一周后,对方人资部部长打电话给他,让他来面试,当时小梁正在黑龙江某风电场工作,他不能说自己要去面试,只能向领导申请这个月提前休假。可领导说现在风速低,业主急着让电场做定检,不能给假。难得的机会只能放弃。小梁又等了半年,看到老家的另一个国企风电场招聘,就谎称说自己妈妈病了,不回去是不孝。领导这才给了假。
小梁连夜坐火车回到老家参加面试,这次那家国企公司招聘十个检修人员,小梁到了现场,看到有二十几个求职者在等着面试,小梁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心想这回肯定要失望而归。
公司大楼在市中心,对面就是市政府,门口停的全都是20万以上的车。刚进大厅,就能看见金色的墙面。
保安目中无人地问:“干什么来了?”小梁说:“我是来参加面试的。”对方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让他进去。面试地点在公司三楼一个四十多平米的会议室里。轮到小梁面试,他走进屋,由于过于紧张,踢倒了门口拐角的一个花盆,把屋里低头整理材料的三位面试官吓了一跳。小梁扶起花盆,重新站好,对三名面试官说“老师好”。
给小梁面试的是人资部部长、技术部长和纪委书记。人资部部长首先对小梁发问:“能告诉我们你为什么离开原公司吗?我看你也是在一家电力公司工作。”
小梁开门见山地说:“我想进国企,国企工作稳定,不用总出差。之前我都是给人家做代维,你们有自己的电场。”技术部长又问了几个技术问题,小梁都对答如流。对方对小梁很满意,小梁也很喜欢这家公司,就当双方都感到满意的时候,人资部部长突然说道:“我得提醒你,我们这回招聘的是劳务派遣工,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小梁不知道这回招聘的是劳务派遣工,心凉了半截,问:“劳务派遣是不是干不长啊?”人资部部长轻松地说:“那倒不会,虽然招聘的是劳务派遣工,但是我们不会轻易辞退劳务工的,劳务工和正式工同工同酬,而且如果你干得好,未来还有转为正式工的机会。”小梁突然又看到了希望,他太渴望能成为一个国企正式工了,哪怕只是别人随口的一句承诺。成为国企正式工就意味着稳定,是铁饭碗。现在自己在私企工作,不也是劳务工吗?比起国企劳务工,差远了。
小梁说:“我能接受。”
回到黑龙江风电场后,小梁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面试的事。但从前闷闷不乐的他,渐渐变得高兴了起来。同事问他回家是不是相亲去了。他说有比相亲更重要的事。
没过两天,小梁接到人资部部长打来的电话,说:“你被录用了。”
小梁火速从单位辞职,回到老家的国企电力公司,人资部部长说:“后天去海天人力公司签合同。”小梁问:“我不是应该和你们签劳动合同吗?”人资部部长说:“我记得当时和你说了,我们这回招聘的是劳务派遣工,劳务派遣就得和第三方公司签合同,由他们派遣你到我们单位工作。”小梁心想原来国企劳务工和私企用工还是有区别的。和私企签合同,工作、社保都在人家那里。国企的劳务派遣工,只有自己工作的时候在国企,其他的东西都在第三方公司。
小梁仔细看了劳动合同,在甲方那一栏里写的是海天人力公司,通篇合同里只有在第二页中间一行写了他应聘的那家国企单位的名字。
小梁手中的笔迟迟不落下,工作人员问:“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小梁在脑海中又一次闪过面试那天人资部部长对他说的未来可以转为正式工的许诺。小梁心想:短期的身份不符和不确定的转正许诺带给他的忐忑,跟现在让他精神和体力双重折磨的工作相比,已经微不足道。
小梁重新把笔尖按了出来,在乙方那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2
一周后,小梁被分到了我所在的风电场上班,当时我是班长。在赤峰我们有十个风电场,都建在大山里。我工作的那个风电场距离市区150公里,距离最近的村子也要30公里,海拔1700米。每年十月左右下第一场雪,直到来年五月才能融化,气温最冷的时候会达到零下30度。
上班第一天,我给小梁介绍了风电场的同事,我们班组共有11个人,其中9个人是正式工,除了小梁还有两个劳务派遣工。小梁四处张望,问:“怎么和公司不一样?”我说:“哪里不一样了?”他说:“公司金碧辉煌,这里像是工地,外墙掉漆,就有一层,好多油污。”我说:“风电场住的都是工人,你说的办公楼要接待业务,当然比我们好。我们这里硬件不好,软件还行,吃的用的都不缺,冬天有电暖气,屋里温度20多度。”
小梁又问:“那手机有信号吗?”
“有,当然有了。”
小梁看了眼手机,这才放了心。我问小梁:“你之前在风电场都干过什么?”小梁把他过去在风电场的工作经历说了一遍。我说:“那你可以直接上岗,不用培训了。”
小梁还没说话,夏强突然说道:“可我听说这回招聘的是劳务工,你这么优秀,就不怕哪天把你们给辞退了?”夏强是我们班组的社牛,跟谁都自来熟,风电场有时候要去村里协调一些事情,都是夏强去。
小梁问:“为什么辞退?”我说:“你别听他胡说,我们单位同工同酬,从没有辞退劳务工那一说。你看我们老武和小何不也是劳务工,干得不也挺好的吗。只要你不犯错,单位是不会把你辞退的。”小梁又高兴起来,想起了什么,说:“人资部部长和我说干得好,我还有转正机会。”夏强说:“那你得等,老武干了十多年了,不也还是劳务工?”
老武蹲在地上正拿着螺丝刀修理椅子,他骂了一句,说:“臭球你说我干什么,我不是技术不好吗,要不然能蹲在这里给你们修理椅子。我说夏总,你体重一百八,这椅子多半是你坐坏的吧。你们别欺负新人。小梁只要你好好干,总有一天你会转为正规军的。”
老武是我们风电场年纪最大的一个人,他今年42岁,肥头大耳,看上去不像是一个技术工人,倒像是个厨师。老武20年前从部队转业,因为学过一些电气知识,被分配到了我们单位。老武学历只有初中水平,过去在部队里自己会的那些电气知识还能应付日常故障,可是发电场毕竟是专业的电力部门,他到了风电场就两手抓瞎,不知道怎么干。工作了快二十年,还是一个普通检修工。我告诉老武多学,没坏处,可老武总是对我说自己年龄大了,学不会。
我让小梁和老武一个宿舍,老武习惯了一个人睡,说:“我打呼噜,你还是去别的屋吧。”小梁说:“我睡得快,和死猪一样,我不怕。”小梁坐在床上,看到宿舍和宾馆标间一样,两张床,床垫很厚,有电视,独立卫生间,还能洗澡。这比小梁代维时候住的四人间好多了。
小梁问看电视的老武:“你在这工作十多年了怎么还不是正式工啊,是因为技术不好吗?”老武说:“我笨呗,我也不爱学,干了一辈子工人了,不想干活了。再说不是正式工我比他们也不差啥,我现在就等着退休养老。”小梁说:“我得学,学好了成为技术能手才能转正。”老武说:“技术能手?年轻人别太骄傲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和老武聊完,小梁出去转转,在会议室看到另一个劳务派遣工小何,他刚来半年,还什么都不会。从小梁进门开始,小何就坐在电脑前做报表,小梁问他:“你也是考试来的吗?”小何低着头不说话,又是夏强抢着说:“人家是找关系来的。别看人家是劳务工,也得找关系。谁让我们是国企了。”
3
小梁第一次登风机是跟我去25号风机处理故障,值班员告诉我说发电机温度异常。我们风电场在大山里,共有116台风机,分布很广,最远一台开车要半个小时才能到,外出作业都要开车出去。我坐在车里问小梁:“这个故障你以前处理过没?”小梁说处理过。我说:“第一天爬风机,一定要注意人身安全,毕竟是新环境。还有我想看看你的技术水平到底怎么样。”
到了25号风机机位,我处处盯着他。小梁说:“班长,我在原单位干了四年了,安全你放心。”我看到小梁自觉地把安全带穿好,安全帽戴好,才放心了。
登上风机,我说:“这台风机发电机温度异常,你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小梁趴在发电机检查,又走到后面检查,还拿出螺丝刀当成扩音设备听声音,检查完对我说是发电机后轴承异响导致的温度异常,问题不大,但要持续观察发电机温度,必要时候进行轴承更换。我说:“你还真懂,没说假话。就你刚才那工作方法在我们风电场里比你强的不超过三个。”小梁说:“这都是经验。但我对这个机型不熟悉,过去干的都是国产的风机,我以后还得多和你们学习。”小梁的谦虚让我对他刮目相看。
回到驻地,我让小何给他记工时,小梁这才知道工资是按照工时分配的,比如他今天去了25号风机,干了三个小时,又是疑难,就是六分。月底用总分换算成绩效工资。小梁在国企工作的第一个月得到的工资是四千多,比他在私企工资少了两千。但小梁没有抱怨,因为他进国企就是为了能过正常人生活,到日子了就休班。
那个月老武和小何的工资都没有小梁高。小梁的工资甚至比几个正式工都高,小梁有些洋洋得意。夏强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你还不知道工资是怎么回事吧!你工资比我多是因为你没有扣住房公积金和企业年金。”小梁说:“可是人资部部长和我说了,同工同酬的啊。”夏强说:“同工同酬是岗位工资和绩效工资。福利工资可不是同工同酬。”小梁在私企工作还有住房公积金呢。
小梁说:“那这不是欺负我们劳务工吗?”
老武说:“所以我早就选择了躺平。干得累死累活的也多不了一千块钱,老子才不傻。”夏强说:“还是老武高见。劳务工干好干坏都不能提岗。”小梁看着小何,心想人多力量大,公司才能重视,可小何一句话也不说,依旧看着电脑。小梁无助地叹了口气。
我让夏强闭嘴,说:“只要你在公司一天就要好好工作,单位不是福利院,不会白给你工资。”小梁问道:“我真的在这里一辈子只能是检修工吗?”我说:“混是一天,好好工作也是一天。是金子到哪里都能发光发亮。如果你成了技术能手,这里不让你当正式工,其他地方也会让你当正式工。”小梁醒悟过来,说:“班长说得对,我不能自己把自己放弃了。我得对自己负责。”
然而没过多久,小梁就发现他和正式工的区别远不止这些。每个季度,单位会发安全奖,正式工都是三千块钱,小梁只有一千块钱。他找到我问怎么回事,我说奖金是公司定的,劳务工和正式工不一样。
五一劳动节到了,公司给正式工发一千元的购物卡,小何拿着厚厚的购物卡给大家轮流发,轮到小梁,小何却直接走开了。小梁问:“你怎么不给我发?”小何说:“我也想给你发啊,可是我们劳务工没有。”
而且每月发工资的日期,正式工都是20号,劳务工每回都得到月底才能发。小梁收到工资后查看明细,发现给他发工资的不是他工作的国企单位,而是国企单位把钱打给海天人力公司,由海天人力公司把钱打给小梁。
小梁心想,在国企当劳务工终究不是个事,但想要和其他人一样,劳有所得,唯一的办法就是转正。
他要让公司看到自己的能力。
4
一天,小梁敲开我的宿舍门,问我:“能把风机图纸给我一份吗?”我说:“是哪个风机故障不明白了?”他说:“没有风机故障不明白,只是我想把图纸背下来。”我感到吃惊,因为班组里没人能把图纸背下来,我们都是带着它处理故障的。但小梁坚持说自己就要背下来。
那段时间,小梁白天跟着我上风机学图纸,晚上在寝室背着画图纸到十一点。小梁过去代维的时候干的都是国产风机,图纸都是中文,可在现在风电场是外国风机,图纸都是英文。小梁对英语一窍不通,他买了英语词典,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翻译。
夏强看到小梁那么认真,说:“你是要把自己培养成专家啊!我们新来的大学生都背不下来,你一个劳务工能背下来?”小梁说:“那我就一页一页地背,总能背下来。”夏强说:“你学学老武,养养花不好吗?”小梁说:“我还年轻,不想当一辈子劳务工,我得学。”
一个月后,小梁把图纸背得滚瓜烂熟。有一次我和他上风机处理故障,我说要查图纸,他说不用查,自己背下来了。果然他说的和图纸一模一样。
我们班组里的人大多不会看图纸,处理故障都是凭借经验。我让小梁把他翻译过来的图纸复印给同事,一人一份。小梁第一个把图纸给的人是老武。老武问:“给我干什么啊?我又不会处理故障。”小梁说:“你不会就是因为你把自己当成是劳务工,要是哪一天公司真不需要那么多人了,首先辞退的就是我们劳务工。”老武说那不是卸磨杀驴。小梁说:“反正你学了不白学。”老武收下图纸说:“有时间我看两眼,也不能让你白忙活。”
尽管小梁会处理风机故障,但因为是劳务工,不能当工作负责人。一天,李磊带着小梁去35号风机处理无通讯故障。无通讯故障是最没有头绪的故障,要查的内容很多,处理起来费时费力。李磊是我们风电场出了名的老油条,他把工作票开好,对小梁说:“你去把工具给我准备好,备件准备好。你真幸运,能和我处理故障。一会儿有点眼力见。”小梁换好衣服,取完东西,李磊还没有出来,他就站在门口等,过了半个小时李磊才出来,第一句话不是解释自己晚了,而是问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小梁笑呵呵地说准备好了,李磊这才开始换衣服。
头天晚上风电场刚下了大雪,路不好走,远处的山被白雪覆盖,就像雪山一样,风很大,路上还刮着白毛风。两个人不敢快开,从公路下了土路,刚走一公里,车就陷在了雪里。两人又是挖又是推,还是出不来。李磊打电话给我求救,我和老武开着车到了现场,用车拽,才把车拖了出来。
李磊和小梁到了35号风机,已经是十点多,两个人穿戴好安全带,坐上免爬器,上了风机。李磊看了一眼,说:“接触器坏了,都黑了,换接触器吧。”小梁说:“不查查吗?”李磊说:“你不信我吗,我让你换就换,这都几点了,都因为你,刚才车才陷进去的,赶快换完,回家吃中午饭。”小梁老实巴交地把接触器换了,两个人下了风机,刚一启动,风机又报了相同的故障。
李磊说:“不对啊,接触器我换了啊,怎么还报故障。”小梁说:“一定是别的原因。”李磊不想再上去,借口说自己累了,让小梁上去看。小梁一个人爬上风机,用万用表测量,发现是热偶坏了,更换了热偶。下来后启动风机,故障消除。李磊见状,骂骂咧咧地说:“你今天走运,要不是我更换了接触器,你怎么知道是热偶坏了。回去别说是你一个人处理好的,公司不让劳务工自己处理故障。”
小梁无奈地说:“我知道,我当然没有你技术好。”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等回到驻地,老武也刚回来,食堂没了饭,两个人只能泡面。小梁看到老武用他给的图纸盖泡面,一把抢过图纸,说:“图纸能这么用吗?这是给你看的,不是给你当锅盖的。”老武说:“你别管我,你也是劳务工,学会了又怎么样?还不是出苦力的,你看你今天连饭都吃不上。你知道吗,只有你和我人家没给留饭。身份改不了,我们什么都不是。”
老武是我们风电场绩效最低的,他老婆在学校当保洁,儿子上大学,两个人省吃俭用,想让孩子出人头地。
听完老武的丧气话,小梁说:“别找借口,你就是懒!”老武反驳:“我不是懒,是学了也没用,你那些都是正式工该干的。”小梁说:“有用的,只要你学会了,绩效就能长。你跟我学,学会了,就没人瞧不起你了。”老武犹豫了一下,说:“你真的能教会我?”小梁说:“你有鼻子有眼,怎么学不会。下回出去处理故障我们一起去。”
说得简单,做起来很难。小梁是劳务工,每回处理故障还要跟着正式工去,不可能带老武去。恰巧班组里有一个年龄偏大的正式工,老乔,41岁,他喜欢偷懒,小梁抓住了这个机会。
一天,老乔带着小梁处理45号风机低电流故障,老乔说:“我不带劳务工,什么都不会,让别人带。”小梁偷偷说:“乔哥,我会,一会去了现场,你不用上,我自己干。”老乔一听,乐了:“可是你行吗?”
“我行,但我还需要一个帮手,带上老武吧。”小梁积极争取。
老乔犹豫片刻,同意了。三个人开车到了45号风机,小梁让老乔坐在车里等着,又给他点上烟,还掏出来一瓶可乐,说:“我们一会就下来。”然后带着老武上了风机。
经过小梁的一番检查,发现是一个电容损坏导致的故障。小梁告诉老武,这个故障很常见,要是学会处理这个故障,他保证老武每个月都能靠处理故障得分。老武听了很高兴,可干起来却直摇头,他手笨,拆了半天都拆不下来,弄得满头大汗。那天风很大,平均风速12米每秒,风速大于18米每秒就不能在风机上面作业。风机被风吹得左晃右晃,像坐船一样,再加上紧张,老武头晕恶心,吐了出来。小梁让老武休息一会。老武打起退堂鼓,说不换了,小梁说:“今天你必须得学会!”
老乔见半天没下来人,打电话问怎么回事,为什么换个电容都要一个小时。小梁说:“谁让我们是劳务工了,比不过您。您再等等,我们马上就完事了。”
老武慌了,说:“还是你来吧,我不行。”小梁说:“武哥,你可是当过兵的,怎么能说不行。我们本来就是劳务工,再不会点东西,怎么在这里长待下去。”老武又试了一遍,终于是把电容安了上去。他开心地看着小梁,说:“我会了!我会了!”成功的喜悦冲淡了头晕的感觉,老武说:“谢谢你,我以后再也不用只出力,不会处理故障了。”
那个月,老武的绩效也上涨了二百多块,第一次过了四千。他很感谢小梁,请他吃了饭。我问老武是怎么学会处理故障的,老武说都是小梁教的,他说自己第一次发现,原来处理故障那么有趣。
老武不满足于只会更换电容,他向小梁请教,希望对方再教自己几个故障处理方法。小梁说:“可以,只要你想学,我都教你。”后来老武又学会了四个常见故障处理方法,尽管会的还不算多,但小梁教的都是常见故障,所以渐渐地,处理故障的队伍里常能看到老武的身影。
小梁也想教小何,可是小何却一口咬定说自己学不会。老武说:“我一个初中生都学会了,你怎么学不会,你还是大专呢。”小何说:“我妈不让我爬风机,怕我出危险,多干多出事。我只想做一些文字工作。”小何家条件优越,父母都是政府部门的。他通过关系进入国企,父母并不指望他挣多少钱,只希望他安全平稳就好。小梁见小何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就放弃了。
到了年底,我们风电场发电量排名全公司第一,完成了年初制定的目标电量。公司决定给我们风电场一笔奖励。每个人都对这笔奖励欣喜若狂,总额发下来后,夏强把计算器按得啪啪响,说道:“每个人能平分三千块。”
小梁很高兴,因为自己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可是李磊又说:“你不能这么算,我们还有三个劳务工呢,他们不能平均分吧。”老武听完有些不快,说:“这回要是不平均我就去闹,我和小梁每天早出晚归的,不比你们正式工干得少,发电量能完成和我们有很大关系。”场长见状安抚道:“就按照平分来。”
可到了发钱的时候,小梁、老武和小何的奖金都比正式工少了一千块。老武说:“我明天就去找公司!”可小梁这时突然不闹了,说:“有就拿着,没有又能怎么样?就算真能要回来,正式工也会不情愿的,到时候还得拉扯。”老武坐在床上,无奈地叹气。
公司不把劳务工当人看,同事也不把劳务工当朋友。
有一天,是倒班的日子,李磊说晚上请客吃饭,问大家想吃什么。小何说:“谢谢磊哥,我想吃烤肉。”李磊尴尬地笑笑,又和夏强说话。
等到晚上七点,小梁并没有接到李磊打来通知吃饭的电话,小何问他:“李磊告诉你去哪里吃饭了吗?”小梁说:“他没给我打电话。”小何又问了老武,得到了一样的回答。原来,那天李磊确实请班组人吃饭了,但是没有请三个劳务工。
还有一次,小梁在家里看书,小何打电话来,让他看看夏强朋友圈。小梁点开发现班组所有人都去了河边烧烤,偏偏没有他、小何和老武。小何很生气:“我把他们当朋友,可他们聚会都不带我们。”小梁说:“还不是因为看不起我们是劳务工。他们聚他们的,今天晚上,我请你和老武吃饭。不醉不归。”
5
去年,风电场内开始有人传说公司要对劳务人员进行考核,然后末位淘汰。小何知道自己什么都不会,慌张地问我怎么办,我说:“单位就是说说而已,不会因为考试不及格就开除你。放心。”过去,公司也有过给劳务工安排考试的事情,同样说会末位淘汰,但后来都不了了之。我以为这回也不会。
一个星期后,小梁、小何和老武都回到公司参加考试。小梁排名第二,老武虽然技术水平不高,但排名不算很差,只有小何考了倒数第四。考完试后他们依然回风电场工作,但没想到一个星期后,公司网站发布了通知,考试最后五名被开除。小何下了岗。
之前不了了之的末位淘汰,没想到这回成了真。有人说小何被开除也不算意外,撇开公司对劳务工和正式工的差别待遇不谈,他确实能力差了太多。小梁对小何的离开感到很惋惜,一直跟我说:“他要是能像老武那样学点东西,也不至于被开除。”后来我才知道,这次是因为上级要求深化改革,而辞退劳务工就是其中一项内容。
老武没想到自己可以留下来,他激动地对小梁说:“要不是因为你逼着我学,我这回也和小何一样被开除了。”小梁谦虚地说:“你能留下和我没有关系,是因为你没把自己当成是劳务工,所以才没被开除。”老武说:“我以后不把自己当成是劳务工了,我还要转正。但到底怎么样才能转正呢?”小梁也有同样的疑问。我说:“只要成为公司技术能手,风电场离不开你,我不信公司不让你转正。”
能让小梁成为技术能手的机会很快就来了。每两年,集团公司要进行技能比武大赛。那天开班后会,我对大家说:“今年集团公司要举办技能比武大赛,谁报名?”技术员和夏强都报了名。老武让小梁也报名,告诉他这是个机会。小梁便赶紧找我报名。
看见小梁报名了,夏强毫不留情地嘲笑:“你也配报名?!你是劳务工,参加了又有什么用。”老武从没和别人生过气,这次他突然火了,说:“劳务工怎么了?劳务工也和你们一样天天爬风机,劳务工也是人,我们怎么就不能报名了。”夏强欺软怕硬,没敢说话。我说:“劳务工当然可以报名。”老武问:“如果小梁这回技能比武第一名,他能不能转正?”我说:“转不转正我不知道,但是每回前十名可以提岗两级。小梁你技术好,去试试。”
比赛首先在分公司内部进行,由各个风电场派出自己的技术骨干。小梁在分公司的比赛中排名第三,技术员和夏强都被淘汰。小梁成了我们分公司派去参加比赛的五个人中的一个人。公司把这五个人集中到一起备考,准备参加一个月后在北京进行的集团技能大赛。
一个月后,小梁和队友到了北京,他是五个队员里唯一的一个劳务工,他问领队考第一能不能转正,领队说:“应该可以吧,就算不能也可以向公司申请试试。你想啊,能考第一还不是正式工,谁还在这里干啊。其他公司一定会挖你的。”小梁这才把心放了下来。
比赛分为三个环节,笔试、实操和答辩。比赛地点在集团公司培训中心,集团公司楼在菜市口,有二十多层,小梁站在底下看,心想自己选择国企是对的。来的时候小梁信心满满,可进了考场,看到各个单位的精英,就不自信了。领队对他们说:“加油,为了你们自己的前程,好好努力。”
第一天笔试,小梁只有一道填空题没答出来。第二天实操,小梁代表公司第一个出场,他抽到的题是变桨故障,因为没有处理过这个机型,时间过去了大半他都没有找到故障点,急得满头大汗,心想这回完了。领队让他别紧张,好好想想。小梁回过头来重新查看图纸,终于在一个地方找到了故障点,更换了一个中间继电器,最后一刻完成了故障处理。第三天是答辩,小梁抽到了自己风电场的机型,他很高兴,对答如流。
发榜那天,小梁把心提到了嗓子眼,最终他排名第八,自己公司只有两个人考入前十。团队总成绩排名第七。领队说:“恭喜你,能提岗了。”小梁对提不提岗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转正,只有转正才能当工作负责人,才能有公积金,才能不用参加末位淘汰考试。虽然成绩已经很好了,可因为不是第一名,他还是高兴不起来。
回到公司,公司对小梁他们五个人进行了表彰。小梁和另外一个人因为考进了前十,提岗两级,小梁成了技术员,其他人也有五千元的奖励。
小梁找到人资部部长问:“我考进前十,可以转正吗?”部长说:“哪有这回事?你听谁说的。”小梁说:“他们都这么说。”人资部部长说:“你能提岗已经很不错了。劳务工只能当检修工,不能做管理。想转正,那更是不可能。你进来时是劳务工,这辈子都是劳务工。再说工资也没区别。”
“有区别!”小梁突然提高了嗓门,激动地反驳,把人资部部长吓了一跳。部长瞪着他说:“你可别忘记了公司是怎么培养你的!如果没招你进来,你也得不到这些成绩。”小梁又不说话了,伤心地走出办公室。
6
小梁回到风电场,感觉生活并没有因为得到技能比赛第八名而有什么变化。虽然成了技术员,但依旧在工作时不能当负责人,只能跟着正式工出去。
一天,刚毕业的大学生小张和小梁出去处理故障,小张问:“梁师傅,你技术那么好,却让我给你当工作负责人,这太不公平了。”小梁说:“没办法,谁让我是劳务工。”
小张跟着小梁处理完风机故障,见他手法娴熟,说:“梁哥,你可以做我师傅吗?”小梁欣然同意:“当然可以,只要你认真学。”小张开心地笑着表示自己一定努力。
小梁看着满头大汗的小张,羡慕他努力就能实现梦想。小梁说:“你可要努力学习,不要浪费了你的正式工身份。”小张说:“我都给自己规划好了,两年当班长,三年当专工,五年当场长,十年我就是总经理。”小梁说:“真好。”小张接着说:“等我当上了总经理我不会忘记你,让你当副总经理。”小梁笑了笑:“那我等着,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在这里干十年。”小张问:“你要辞职吗?”小梁说:“我是劳务工,虽然在国企风电场工作,但我根本就不是国企工人。”
今年三月,公司决定把超过45岁的劳务工转岗到二线,老武正好45岁,被安排去管理库房。老武不愿意当库房管理员,他说自己连电脑都不会用,一切要从头学,工资还低。人资部部长说:“不当库房管理员就去公司看大门。”老武不同意,人资部部长说那只能辞退了。老武说:“我在公司干了二十多年,说辞退就辞退?”人资部部长说:“你不是给公司干了二十多年,你是劳务工,是和第三方公司签的合同。”
老武不服气,联合其他被转岗的劳务工去公司要说法,人资部部长说:“公司岗位有限,给你们岗位就不错了,不想干就离职。”其他人因为怕丢工作,同意了。老武对小梁说:“看到了吧,公司把我们劳务工不当人看,卸磨杀驴。你技术好,年轻,赶快走吧。”小梁那会儿不过34岁,他先是看到身边的劳务工小何被开除,这回又看到老武被迫离职,他担心迟早有一天自己会和他们一样。
老武找了一个小区保安的工作,走的那天,小梁帮他收拾个人物品,老武把自己最心爱的头灯留给小梁,说:“头灯是我儿子送给我的,说让我注意安全。我把它当成了宝贝。我以后也用不上了,送给你吧。”
小梁一个人坐在寝室里,他把灯关掉,把头灯戴在头上,打开,光线很强,但却依然有照不亮的地方。
每年,公司都让大家评职称,通知下发后,我告诉大家今年职称评审开始了。小梁去年考过了高级工,也发表了论文,为的就是今年评工程师,但他却不知道劳务工不可以评。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能默默把通知递过去,他看完就回了屋,一句话都没说。从那以后,小梁体重从一百五降到一百三,晚上也经常做噩梦。
今年八月,小梁的儿子出生了,有一天他坐在熟睡的儿子身边刷视频,看到里面的小孩问爸爸是做什么工作的?然后到学校告诉同学自己爸爸是制造火箭的,是工程师。小梁想到,自己虽是在国企工作,但只能跟儿子说自己是劳务工,儿子会不会看不起他。
今年九月,风电场开始有传言说劳务工年底要全部裁掉,劳务工们听了,说要去北京上访,公司领导立刻解释说是谣言,不会辞退现场劳务工。但还是把机关劳务工全部被辞退了。同月,小梁发现自己的工资只有两千多,这还不够他一个月的绩效,他问我怎么回事,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去问问人资部部长。”
人资部部长说,从这个月开始就要停发劳务工的绩效了,具体原因不清楚,规矩是上面领导定的。我向小梁转达了人资部部长的话,他只是看着我,什么都没有说。
小梁平时干活积极,但现在没有了绩效,我也不好再给小梁分活。小梁不同意,说:“我在一天就要干一天的活。”他还是每天跟着大家爬风机。我说:“是公司对不起你。”小梁说:“之前同事和我说得对,有人技术不好也能进国企,但我没有这个命。”
儿子需要买奶粉,妻子不上班,一个月工资才两千多,他戒了烟也不够家庭花销,小梁想走了。一天,小梁看到一家本地私企风电公司招聘,有自己的风电场,他打了电话,说了自己的能力。对方给小梁的岗位是专工,说:“我们知道你技术好,但是你没有管理经验,你先在基层锻炼一下,过几年让你当场长。”小梁又和妻子商量,妻子同意了。
上个月,小梁找到人资部部长,递交了辞职报告。部长对他的决定感到惊讶,说:“你虽然是劳务工,但已经当上了技术员,全公司劳务工里你是独一个,我不理解你为什么会辞职?”小梁说:“我在乎的不是这个岗位,而是身份,我是劳务工,我永远都是一个编外人员。我不想成为下一个老武。”
如今,小梁去了新的单位,我们还有联系。再次见面时,他脸上有了光,体重也回到了从前。我们聊起他的新工作,我问他跟新同事处得怎么样。他说:“都很好,只是同事们不理解我怎么会从国企离职来私企。”我问他:“你怎么说的?”
小梁说:“我对他们说,如果你在一个公司工作了很多年,还是被当成是其他公司的人员,那不干也罢。私企起码把我当成是自己的员工,我的未来依然由我自己做主。”
题图 | 图片来自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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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工作后,我们常被领导画的饼“噎住”,从许诺过很多次却毫无踪影的奖金,到虚无缥缈但总被提及的升职安排,尽管每次都被砸得晕头转向,但还是无法放弃在一张张饼里寻找能够抓住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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