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宿舍的专硕生,困于高房租
来源网站:new.qq.com
作者:真实故事计划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学生, 房租, 学校, 北京, 房东
涉及行业:互联网信息服务, 服务业
涉及职业:青年学生/职校/实习生
地点: 北京市
相关议题:无
- 高校不再为专硕生提供宿舍,导致学生背负高额房租压力。
- 专硕生的学费和房租费用较高,比同等学历的留学费用还要昂贵。
- 学生们不得不选择在远离学校的地方租房,增加了交通成本和时间消耗。
- 学校宿舍资源紧张,导致专硕生的住宿问题愈发严峻。
- 为了节省开支,学生们不得不选择低价的房源,但也面临舒适度和交通便利性的抉择。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高校不再为专硕生提供宿舍,一部分学生开始背负租房的钱财压力求学。
学历积累一直被认为是人生攀爬的跳板,然而当专硕生背负房租又面临学历内卷,这条路并不好走。
学住分离
海淀的马连洼地区,因为距离腾讯等互联网大公司办公基地不远,近几年来渐渐成为了大厂员工集中租住的聚居地。
租住在一堆大厂员工之间,周青青说,她一眼就能认出人群中那些大厂人。往往,那些穿着黑色长款羽绒服,口罩把脸罩得严实,背着双肩包走得很快的的,大概率就供职于互联网大厂。如果这个人出了小区就急着扫共享单车往公司的方向去,那就更八九不离十了。
在那套8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又一次隔着电话线的父女争执展开。电话那头,人在重庆的父亲喊:“为什么不能搬?”
2023年,周青青入读北京大学心理学专业的专硕生,因为学校不为专硕生提供宿舍,她跟大部分同学一样,只能到校外租房。
图 | 这个冬天周青青在北京见到了雪
决定接下北大发来的录取通知书前,周青青问过父母的意见。2022年,升学大四的暑假前夕,周青青拥有两个报考的方向。她最向往的是北京大学心理学硕士,3年学费总共19.8万元,招生简章里写明不安排住宿,她按照每月生活费3千元月房租2千元的水准,算出读完3年专硕需要花费父母40万元。
这个数额让周青青感到不安,因为此前她计算过到英国读取一年制硕士的费用,到北大读3年专硕的费用,比到英国留学一年获得学历的费用更加昂贵,这种对比结果让她犹豫。
再则,她也可以报考西南大学的专硕,三年学费比读北大便宜7万元,加上综合两地消费水平和房租水平,在西南大学完成专硕阶段学业,成本更低。
只是,北京大学“牌子更硬一些”,她无法果断舍弃。
回到家中,她在饭桌上给爸妈再次算了这笔账。本想着父母会表露惊讶神情,没想父母全程面色平静。她的父亲经过思索,对周青青表态:“我特别希望你能考上北大。”他跟女儿解释,如果是北大,这几万元的差额他认为是值得的。
那个夏天,周青青一家三口都不甚了解北京的房租水平。实际上,读完北大这个学位的费用,比周青青计算的多出一块,比预算多出的支出,主要落在房租上。
2023年年底,国内各大高校不再为专硕生提供宿舍的消息,一度遭遇热议。包括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京大学、南开大学和复旦大学等一众知名高校陆续公开表示,由于近几年研究生扩招,导致学校宿舍无法容纳所有学生,宿舍资源紧张。
各大高校的招生简章中,陆续出现了有关信息。“不安排专业学位硕士生在校内住宿,学生原则上需自行安排住宿。”复旦大学的招生简章中写明。南开大学,则写明“全日制和非全日制专业学位硕士生不提供宿舍。”
近些年,研究生报考人数提升之外,专硕生录取占比也开始提高。2010年学硕和专硕的招生比例还是3:1,2023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共有474万人报考,专业硕士报考人数超过6成,目前清华大学在读硕士中,学硕与专硕比例分别为26%和74%。去年年底,教育部召开新闻发布会指出,专硕将成为未来报考主流,这样的背景下未来专硕生的住宿问题会愈加严峻。
如今,周青青租住在海淀马连洼地区一套月租金8800元的两居室中。她跟同学合租,每月房租加上水电费和服务费接近5000元。
2023年6月底,距离开学两个月的时候,母亲陪着周青青特地跑了趟北京找房子。周青青本科时一位同学也考上北大的专硕生,两人约好了合租,于是,周青青的母亲领着两个即将在北大开启硕士阶段学习的准新生,在海淀区找起了房子。
周青青和同学都想着租住在西二旗附近的马连洼地区,方便未来利用课余时间到大厂实习,一来可以积累经验和履历,二来也能挣些工资,补偿因租房多出来的支出。这里距离学校6公里,交通往返学校也算方便。
被租房中介带着,三个人一上午看了3套房。排除头两套“老破小”,他们决定组下那套80多平方米的两居室。
小区绿化环境好,种植了很多果蔬,站在出租屋的阳台,可以看到爬上葡萄架的葡萄。小区里还种植柿子树,周青青不由得想象出秋天柿子树枝头金黄一片的景象。对于每月将近5000元的租房支出,周青青有些接受不了。她问母亲:“要不再去旁边的小区看看?”但是母亲和同学坚定认为这里住着会很舒服,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么高昂的房租。周青青听从了她们的决定,当天签下租房合同。
开学后,周青青持续承受着因房租产生的压力。每周,周青青要回校上课6天,每趟上学,周青青要花8块钱搭四站地铁,半小时到学校。为了节省开支,她开始骑共享单车去上学,6公里的路程她要骑34分钟,比乘坐地铁节省一半费用。
自9月份入学后到11月份,她时常跟父亲因为租金高昂发生口头上的不愉快,这笔支出,也让父亲承受压力。
之后,周青青的父亲决定,在租房软件上尝试给女儿在北京找一套租金更加便宜的房子。他时不时地给周青青发去图片,这些房子房屋状况比较老旧,地理位置也比较偏远。
归根结底,周青青还是理解父亲的难处,第一个学期临近结束,她决定听从父亲的建议,在目前的房子租期到后,搬到距离学校30公里外的草房地区居住。从那里到学校,要坐一个多小时的地铁和公交才能到达。对于每周有5、6天要上课的周青青来说,路途确实波折,但那里房租相对便宜,两千多元就能租到一个单间,3年下来能省下一大笔钱。
相比于每年6.6万元的高昂学费和每月5000元的住房费用,周青青在交通上省下的钱显得杯水车薪,只是父亲的叮嘱在她心里逐渐起了作用。“读书成本这么贵,钱又都是从我父母那里出的,多数时间我感受不到这些钱的重要,所以想通过省钱增强自己的感受,不至于让我的生活失控。”周青青说。
代价
2022年,居晓从中国传媒大学保送到复旦大学新闻系专硕。学校不提供宿舍,她在学校附近一公里外的地方租房住。升学后学费是每年5万,这相当于她读本科时的10倍还要多,学校和国家提供的一年8000元补贴对于高昂的学费来说如同斗升之水。
每个有课的日子,居晓要到位于杨浦区五角场附近的学校上课。因为校内宿舍紧张,学校与6公里外一所公寓合作,通过摇号,决定哪些新闻系专硕生入住费用较低的公寓,有一半学生可以入住,另一半学生需要自行解决住宿问题。
图 | 复旦大学东门
此外,复旦大学还安排了大巴车接送这些住在校外公寓的学生。每天班次有限,在居晓的观察中,更多学生因为赶不上班车,往往乘网约车和出租车上下学。
为了方便上学,居晓放弃了摇号住公寓的选项,转而租住在学校附近五角场地区的一间老房子里。附近住的大都是上海本地老人,她和三位同学合租三室一厅,每人月租3000元。
居晓的父亲在某二线城市的一家国企单位上班,母亲是一名教师,她觉得自家经济状况算中下等。为了补贴房租,她在学校兼任学生助管,一个月固定工资有900块钱。她办了一张共享单车的月卡,一个月15元,每天骑车去上课,用最小成本解决了通勤。
2018年,北大的专硕生就曾向学校争取过宿舍。那一年,北大曾在招生时提及,学校宿舍资源有限,只能为55%的硕士生提供床位,这意味着有45%的硕士新生要自行解决住宿问题,学校也把“专硕生不提供宿舍”写进了招生简章。
不过,法学院的专硕生们在学院招生信息中看到的是“学生可以申请入住万柳公寓,只有非全日制的学生才需自理”。在开学前一个月,法学院的学生才从校方获知学校将“以抽签的方式按55%的比例配置床位”,其余45%的同学则需要自行寻找住处。
因为租房增加了读研成本,那一年,几名法学专硕生在互联网上发布了名为《为了留在北大,我可能要花二十万》的文章公开和校方商讨这件事。文中写道:“作为一个与北京相隔千里的学生,实在很难寻找正规安全的好房源。就算找到,需要承担高额房租、水电、饮食,这些北京工作的上班族都很难承受,更何况我们全日制脱产的学生?”
如今,很多专硕生选择不“脱产”,尽可能一边读书一边寻些兼职帮补学费。
为了补上房屋租金的支出,周青青开学第二个月开始寻找实习工作。结果搜寻一圈,没有发现专业对口的工作,目前还在继续寻觅兼职的可能。她的同学里,有人找到了线上运营的工作,一个月能赚三四千。期末几乎每门课都要写论文,学习任务繁重,一些家境不好的学生,到了期末为了学业也不得不放弃兼职。
就读北京大学心理学专业的卢苗,2023年从安徽考入北京读研。报考心理学专硕前,卢苗就知晓学费动辄数万元,而且,学校不给专硕生提供宿舍,学生只能到校外租房。因此,2021年本科毕业后,她一边备考一边工作筹集学费。卢苗工作的工厂在合肥市郊区,工作一年半,她攒下10万元,加上父母的金钱资助,她成功筹集了学费和部分生活费。
出发到北京入学前,她计划在学校附近租房。可真到了北京,她发现学校附近多是“老破小”,更严重的是,很多出租屋被隔成了隔断房,严格来说隔断房被城市管理方明文禁止,一旦管理者清理违规出租屋,租住隔断房的租客安全和权益难以得到保障。综合判断,卢苗认为独自租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安全,花2000元在这样的环境里只能租到一个床铺,也不划算。
如今,她在北京四环外租住的房子离学校十多公里。每天早晨为赶上8点的课,她要6点多起床。快速洗漱后骑上电动自行车,开45分钟到达学校。
11月初,北京清晨刮着严寒,路上像她一样骑车的人大多是外卖员,他们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只露出一双眼睛,急着到各处送餐。卢苗混在期间,穿戴简陋得多,只能强忍冷意。一周要上六天课,开学前三个月卢苗每天骑电动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出租房,直到北京下雪后路上结冰才作罢。
有时晚上八点半有课,回到家已经接近十点。这样的节奏几乎和上班族没什么两样。经济压力下卢苗本想做一些兼职补贴掉房租,比如家教,“一个月挣两千多块钱还是比较轻松的。”卢苗说。
但她未能如愿。“我太乐观了,北京的就业环境并没那么好。”一方面因为教培改革,她担心去补课可能会被家长举报。另外,她觉得北京名校学生太多,学生家教们在费用上“卷”了起来,一堂英语课北大学生收费300元,北师大的学生可能收费200,北外的学生则收费更低。她做过一个小时120元的家教,来回通勤时间长达三四个小时,她觉得太耗费时间,平时课业繁重,难以兼顾。
在校外租房,专硕生们不得不与一些社会上的“意外事件”交涉。这些大大小小的事务,他们不得不应付,有的为学习平添精神损耗。
卢苗在北京的第一个住处,留下了不好的回忆。2023年8月刚到北京时,卢苗在舅舅的帮助下,花4天时间在北京四环外找到一间10平米的出租屋,房租每月2400元,离学校十多公里。押一付三,卢苗一次性交了近万元房租。房间在一楼,白天见不到太阳,夏天和秋天的时候,窗外的草丛时常酝酿飞虫飞入她的屋内。卢苗对杀虫剂过敏,只能忍受这些飞虫。
看房当天没见到房东,房屋中介告诉卢苗,屋主平时自己住在主卧,是一名未婚独居女性。真搬进去,卢苗发现对方是一名带着孩子的单身妈妈,年近40,经常带陌生男性回家。有时候,房东和她带回来的男人夜晚会在客厅吃饭喝酒,吵得她没法安心学习。
一个普通的深夜,卢苗的房东和一名中年男性在客厅喝酒,喧哗到凌晨1点多都未停歇。卢苗本在屋内写作业,实在忍受不了,她走到大厅大声质问房东:“你们还要喝到什么时候?这位男士什么时候走?”她提醒房东,一个喝了酒的陌生男性半夜仍在家中喧闹,让她感觉自己的人身安全得不到保障。
房东不仅没有息事宁人,还和卢苗吵了起来。最后,卢苗决定搬走,要求房东退还押金和剩余房租。房东没同意,许多辱骂性言语脱口而出,宣称要去学校以某种名义举报她。卢苗威胁房东要报警,争执久不平息。
第一次在北京租房就遇到这样的事,卢苗委屈得落泪,当晚上去到同学那里住。此后的几天,房东仍发消息辱骂她,骂完又撤回消息,卢苗对这些聊天记录都截图保留证据,以便对簿公堂时使用。
争执了数日,最终房东妥协,同意退还卢苗一个月的押金。如今,卢苗搬到离学校30多公里的常营地区居住。
上涨的学历成本,不乐观的含金量
在北京生活学习一段时间后,周青青觉得北京看上去尽管老旧一些,文化底蕴和资源其他城市无可比拟。学校的资源也无可挑剔。她惦念着,学校会为学生提供一些比外面票价优惠的文艺演出。她看过一场大提琴原创音乐剧,市面票价达到四五百,北大学生在校内看票价仅要40元。这样的文艺演出在北大时常会有,是难得的文艺资源。
入学一学期,周青青庆幸当时做了入读北大的选择。得知她的老师即将向有关部门提交一套提案,论证心理咨询的重要性,为需要帮助的人争取利益,她开始向往起完成学业后自己的模样。经过一学期的学习,她习得了一种使命感和荣誉感。
进行学科学习过程中,她时常感觉在为了人类的前进努力。有某些时刻,她相信坚持深耕的话,她能走到某个领域的深处,有种“整个宇宙此时此刻只有我最接近某一个领域的边界”的感觉。
不过,也有一种割裂感时时刻刻酝酿着。“一方面,我在最顶尖的学府做最纯粹的事情,另一方面,我在花着大笔大笔的钱,却毫无办法。”
周青青说,在互联网大厂工作的白领邻居们,总给她一种生活很疲倦的观感。“但我没资格同情他们,将来我不一定能比他们好。”周青青说。
北京大学的心理学专硕学历,在全国高校中水准数一数二,含金量高。但是,周青青收到的一些信息,让她怀疑以后找工作,学历本身的含金量,可能难以抵挡一些职场隐藏的误解。
曾经,她一位在互联网“大厂”当HR的朋友告诉她,在一些招聘专员的认知中,非全日制专硕约等于上了一个MBA,会被认为是混学历,而且,因为应聘者众多,大厂招聘是“买方市场”,招聘专员往往会筛选应聘者的第一学历。这样的信息,让周青青感到灰心。
她对未来的规划,开始变得悲观。聊起未来,她会半是调侃半是宽慰自己地说:“实在不行,我就回重庆继承家里的小房子。”
保送读研入学前,居晓以为学硕生会比专硕生要求高一些,入学后发现两者培养体系相近,只是学硕比专硕多一年,学费要低一些。她觉得不满的是,同样是保研入学,学硕新生入学有3000块奖学金,专硕却没有。而且,作为专硕生,她享受国家和学校的各类补贴比学硕生有限,无法以此缓解经济压力。一些贫困家庭的经济状况很难支撑孩子走完这个学历晋升之路,被挡在一些高校的门外。
在居晓看来高昂的学费与教学质量并不对等,又或许是对学校抱有过大期待,她和身边一些同学都对学院有过失望时刻,“老师上课教的内容很多都与考研时学的那一套相似,也许是新传学科特性使然,感觉没有太大的知识增量。”居晓说。
今年研二的居晓已经开始找工作,她发现这个专业在社会上没那么受待见。当初张雪峰说新闻专业不能报,将来就业难,她觉得张雪峰言辞过于激烈,不能一棍子把新闻学都打死,本专业好多老师也站出来否定他。现在她觉得张雪峰的观点不无道理。
就考公来说,新闻系学生能考的其他读社科类的学生也都能考,在党政知识上,比不过社会学或者学管理学的学生。
“考研是在游泳池里游泳,你专业知识它是有边界的,上岸指日可待,但考公是在大海里游泳,这个知识的边界你看不到头。”居晓说。近半年多来,她参加了几次考公都暂时未能上岸,有些灰心,投了几十份简历真正面试的只有七家公司,也很坎坷。
不过她认为复旦大学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平台,让她有过到北京中央媒体实习的经历,在那里积累了一定的人脉。相比于上海她更喜欢北京,也更多的是在看北京这边的工作机会。上海人追求一种精致的生活,在上海读书时她会有种悬浮感,北京虽然“破破烂烂”,她认为这里给人一种废墟里可以长出花朵的感觉。
*文中部分人物信息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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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吴 寻
编辑|温丽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