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看守上海楼道口的人?| 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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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劳务公司, 临时保安, 上海, 公寓, 楼道口, 保安, 司机
涉及行业:出租车/网约车, 交通物流业, 制造业, 邮政/快递, 服务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上海市
相关议题:新冠肺炎, 工作时间
- 上海劳务公司招募大量临时防疫保安和新冠检测试剂笔女工,这些人之前都做着各式各样的工作,两人一组,看守着小区里的楼道口,白夜班交替。
- 这些临时保安们被安排在废弃学校的教室里住宿,九个人住一间,工资半月付,上岗前需要再测一次核酸,但被告知核酸检测要收费,最后安排他们去了另一个检测点得到了免费检测。
- 临时保安们需要看守住每一个点位的楼道口,不得让人出入,出入只看通行证,实行两班倒,白班为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夜班为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
- 临时保安们的工作内容主要是看守封控的公寓,不让外面的人进去,也不让里面的人出来,有时候需要面对试图强行出入的人,需要报警处理。
- 这些临时保安们都是来自各行各业的劳动者,有的是网约车司机,有的是快递拣货员,他们都在为了生计而努力,但在特殊时期,他们只能接受这样的临时工作,尽管有些工作内容比较轻松,但也需要承担一定的风险和压力。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三月下旬,上海的劳务公司陆续接到了一些工厂、街道社区与核酸检测点的大量用人需求。主要需求的岗位都与疫情相关:临时防疫保安、新冠检测试剂笔女工。前去应聘的这些人,之前都做着各式各样的工作。网约车司机,快递拣货员,或者无业,等等。他们两人一组,看守着小区里的楼道口,白夜班交替。有时他们感到幸运,毕竟盒饭是有的。有时也担心,工钱最后能拿到吗?现在,劳务公司几乎已经招不到人了。文
3月26日下午三点,项志刚打了一辆出租车,从青浦区出发前往闵行区。车上塞满了他的行李。后备箱有两床被子,行李箱里装满了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
出租车停在一所废弃的学校。已经有人站在操场上等待,全部都是男人。项志刚估算了一下,在场的应该有一百多人。和他一样,这些人都是要做同一份工作:临时防疫安保。
劳务公司把他们召集到这里。下午五点,劳务公司的两个负责人和老板出现了,他们宣布了一些规则:1、两人为一组,看守住每一个点位的楼道口,不得让人出入。2、出入只看通行证。3、安保工作实行两班倒,白班为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夜班为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4、工资半月付。
点名结束后,他们被带去一个个教室。九个人住一间。项志刚被带去了2楼的一间教室。他被安排到了夜班。
尽管每个人都持有48小时核酸阴性证明,但上岗前仍需再测一次。不过他们被告知核酸检测要收费。人们对此不满,劳务老板只好进行协调,最后安排他们去了另一个检测点得到了免费检测。项志刚说,这是为政府出力,还要我们出钱,合理吗?
傍晚六点左右,有人领来了盒饭,两荤两素。晚上八点大家开始上岗。项志刚快速吃完了饭,穿上制服,骑上一辆共享单车,前往他要看守的点。
,领着五险一金,那年他辞职创业,在上海长兴岛上开了一家餐馆。长兴岛在上海市东北5公里的长江入海口处,是崇明三岛中距离上海市区最近的一个岛,也是中国最大的造船基地。项志刚的餐馆生意非常好,但开到第三年时,造船厂征地拆迁,餐馆不得不关闭,他只好回到了河南。他说,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再没好起来,在河南他也开过餐馆,投资都失败了。
2021年10月他再次来到上海。起初他做的是安装工人,也是临时的,一个月后这份工作没了。随后他成为了韵达公司的快递捡货员。他不喜欢动来动去的工作,比如外卖员。这是他第二次在上海谋生,他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到任何稳定的好工作了。
在一个微信群,项志刚看到了“防疫临时保安”的招工信息。他想,这份工作看着轻松,还能拿钱,最重要的是提供食宿。想想吧,现在有多少人没地方可去,没饭可吃。他感到幸运。
现在,他负责看守的地点距离学校三公里,骑车只需十几分钟。有时候他也走路过去,三四十分钟就到了。路上不再有人,偶尔他会碰到公务车和救护车。街上空荡荡的。
这是一栋公寓,项志刚来之前,已经封了十多天。公寓里还未出现阳性病例。他和另外一个保安站在其中一个楼道口外,盯着那个楼道口,不让外面的人进去,也不让里面的人出来。
有人试图要出来。有说好话的,有态度强硬的。项志刚不为所动。他面无表情,只是说,你要出去我就报警。
也有外面的人想进去,比如有租户回来时公寓已处于封控期,试图进去,被项志刚拦住。他认为自己的执行很负责:“我是在保护大家的安全。”
他也是在3月26日这天成了临时保安。之前他住在宝山区,那个小区在三月中旬被封控过,他提前买了800元的物资,撑了一周。他没有工作,每天在家打游戏,实在无聊的时候,他在微信群看到了“临时防疫保安“的招工信息。不用干重活,只需站12个小时,他认为这是解闷以及维持生存的不错途径。小区刚好临时解封,李杰做了核酸,也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闵行区。
他是在2016年来的上海,那时他初中毕业,在家休息了一年后,前往上海投靠亲戚。起初他做的是通讯基地建设。一段时间后,他和别人合伙,单独揽下了一些基地建设的小工程,赚了一些钱,但出于一些他口中的“很复杂”的原因,他打算在2022年3月初就离开上海。
现在他哪里也去不了。但李杰还是说自己很幸运,比起那些困在房间的人,以及有家不能归的人,他还可以在住处以及工作地点来回跑动。他甚至可以决定这栋公寓人员的出入。
半夜三点有个男人试图从楼道口跑出来。男人说他买的菜到了,就在门口,要去拿。李杰说,你不能出去,我去取。李杰说他看守的这栋公寓的人都还算“守规矩”,没有人强行跑出来。
夜班的时间太漫长了。月亮从楼房这边升起,月亮又从树的那方落下。公寓很安静。有时会有人放音乐。李杰看着那些房间里的灯光一个个熄灭。这时他开始打王者荣耀。打累了,他和另一位临时保安商量,两人轮岗,一人看守,另一人可以去楼上的公共卫生间旁边的小桌子趴一会。他也看穿越小说,有些没年代,有些有年代,商朝,秦朝。警察时不时会来查岗,对着他们拍照录像,这个时候他会收起手机,回到2022年。
住处没有热水洗澡。李杰给公寓的负责人买了两包烟,负责人给他开了一间没人用的公寓,让他进去洗了个澡。特殊时期,李杰说,如果你想得到一包香烟,如果你想得到一瓶可乐,你可以使用一些办法,你可以找到一些人,得到你想要的。
成为临时保安前,他是一名网约车司机。之前他在郑州开网约车,但不赚钱,他联系好上海的车行后,来到了上海。每天八点开始工作,凌晨三点下班,每天能挣八九百,租车费需要260元,公司管住,一个月能存下一万块钱。
3月18日,他开着车在浦西跑,一切正常。然后他看到很多地方排起了长队做核酸检测。网约车平台开始要求司机每天做核酸,并上传报告,并且让司机提醒乘客必须戴口罩。3月24日,车行通知司机停运。
他也是在微信群里看到招聘临时保安的信息,叫上了另一个司机一起来到闵行区。他开着自己租的那辆车到了学校的集合点。跟着他来的那个司机干了一天就走了。龚小军说,那个人现在正为此后悔,因为他的司机同行们刚开始还有吃的,后来只能吃馒头,现在连馒头也没得吃了。
但在这里,龚小军觉得自己至少不会被饿死,甚至他们吃的比很多人都要好。有时候有鸡腿,有时候是西红柿炒蛋。早餐有包子、鸡蛋还有牛奶。
龚小军看守的这栋楼也被封了十多天了。很多人都想出来。他言辞温和,只是一直劝说大家病毒危险,后遗症很大。他说,你看了抖音没?上面说了,感染了新冠会影响肺部还会让男人不举。
有的保安跟他的处理方式不一样。龚小军说,有居民给一些保安塞钱,几百上千,抵不住诱惑有的保安就放行了,最后被查出来开除处理了。他说这个临时保安的队伍,什么素质的人都有,又没有人给他们进行培训,发生这种事也不奇怪。
龚小军说自己是大学本科毕业,学的是计算机应用与维修专业。1996年毕业后他去了小镇上的初中和高中支教了几年,之后,他在当地教育局工作,成了一名公务员。2003年他前往深圳,正式“下海”,他说自己创办了一个做计算机配件的公司。三年后生意失败,他从深圳回到了河南。他总结说,创业是有风险的。
2008年后期,中国各地政府为了防止楼价过度下跌,出台了一系列房地产救市政策,很多热钱进入了房地产市场。龚小军认为自己又赶上了一个好时机,他承包了一些工地,成为一名包工头。这次他确实赚了不少钱。但到了2013年,他投资的一个项目爆雷亏损了四百多万,他说这让他“家破人亡”。
他试图东山再起,去了四川达州。2018年他加入某直销公司,他所在的团队在全国发展了多个下线,但龚小军依然没有赚到钱,最后他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说,“里面的领导人给我洗脑得很可怕。他们的模式就是先收人再收单最后收魂。”
这栋由教室改成的临时住宿楼里,有两百多个临时保安。他们来自不同的劳务公司,每个劳务公司都有大量的联络员负责招聘。其中一个劳务公司的联络人名叫周宏伟,正是他招来了项志刚。
周宏伟所在的劳务公司位于上海,向长三角的企业工厂提供劳动力。三月下旬,周宏伟所在的劳务公司接到上海的一些工厂、街道社区与核酸检测点的大量用人需求。主要需求的岗位都与疫情相关:临时防疫保安、新冠检测试剂笔女工。更早之前,还有送菜员的用人需求,不过这个岗位应聘人很多,而叮咚、盒马等平台无需找劳务公司进行招聘。
但劳务公司很快发现,他们很难招到人了。周宏伟所在的劳务公司在4天内没有招满100人。他说现在上海处于静态管控,只能在上海地区招,但很多小区都被封控了。而且大家防护意识很强,没多少人能到岗。
起初,他们发布出去的报名部分要求为:男,1.65米以上,18-50岁;一月起做;必须持有48小时内的核酸检测阴性报告!
两天后,他们把要求变为:男,1.60米以上,18—52岁;15天左右工期,工期结束人走账清;必须持有48小时内的核酸检测阴性报告!
医药器械公司需要试剂笔女工,工厂在浦东张江,但浦东区招不满,劳务公司在闵行区招了部分工人后,向社区取得临时通行证,把女工带去了工厂。
但周宏伟并不在上海,他生活在中国西部的一个小县城。2020年疫情后他加入了这家劳务公司,成为一名劳务中介。每年他的招人指标是120名,他把这个数字分发到每个月,一年中有两次招工旺季:三月下旬到四月中旬;七月到八月(农忙,工人返乡收成,出现岗位缺口)。
在那个远离上海的地方,周宏伟只需把公司给出的招聘启事末尾换上自己的手机号,等着人前来报名。随后他再检查报名人员的年纪以及核酸报告,把合格人员上报给公司,最后通知工人几点去某地集合,就完成了他的工作。不过,最后的业绩需要看“有效人员”,这取决于用人单位的规定。有的规定工人至少得到岗两天,还有一些规定必须到岗半个月才算数。
他说,方舱的防护志愿者很难招到人。几天前,他们接到需求,要招聘一批来自南京的志愿者,前往上海方舱医院内送饭,打扫卫生,配合医生做核酸。工资很高,800元一天。但没有人找他报名。
几天前,核酸混检报告显示他们这栋教学楼中出现疑似病例。那时,值夜班的临时保安们正在楼里睡觉,立即不允许外出。而那些正在值白班的保安们也不能返回住处。
项志刚很担心无法工作而领不到工钱。他问了劳务公司老板好几次,一提到钱,对方就避而不答。他是享有过五险一金的人,现在他愤怒于当前的用工模式,一旦出现某些事件,他说:“一定会说是临时工干的。”
不过他仍然觉得自己够幸运了。饭没断过。只是那批值白班的保安很辛苦,过去这几天,他们一直在工作,几十个小时过去了,两人一组的保安只能偶尔换换岗稍作休息。而且此刻,不管劳务公司再怎么发布招聘信息,似乎也很难再招到一批新的临时保安了。
半夜三点,项志刚和舍友被叫醒去做抗原检测。早上八点,再做了一次。下午,又做了一次。晚上他们得知一楼和三楼出现了几个阳性病例。项志刚有点愤怒,里面没有人维护秩序,一些人四处走动,垃圾也不扔。
他们宿舍几个人还是维持着良好秩序,大家都很自觉,打扫、倒垃圾、领饭,玩手机。刚开始大家还有很多话聊,最近几天,大家心情越来越不好,都各自看手机,谁也不说话。
教室有一块黑板,上面的粉笔字还没有被擦掉。那是这个学校最后一批学生写的:我是蓝色的小精灵,我像海水一样广阔无垠。所有图片都由采访对象提供文中出现的人物都为化名Weib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