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陪玩,“红利期”消失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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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游戏, 老板, 柚子, 礼物, 工作室
涉及行业:体育休闲/文化娱乐, 服务业
涉及职业:
地点: 无
相关议题:
- 疫情后,许多线上陪玩平台关闭,导致陪玩工作者面临收入减少和工作不稳定的问题。
- 陪玩行业存在层次分明的金字塔结构,顶层的“明星陪玩”收入可观,但底层的普通陪玩收入较低,工作较为辛苦。
- 普通陪玩工作者需要在各个社交平台上寻找工作机会,面临较大的工作不确定性和心理压力。
- 一些陪玩工作室的工作条件较差,如低价抢单、高额抽成,使得陪玩工作者的实际收入更低。
- 陪玩团队中存在对工作者的严格要求,如必须照顾客户情绪、提供多样化服务,但这些额外要求并不总是能得到相应的经济补偿。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如果在热门手游的“陪玩”相关超话发出一条帖子,说明自己的段位和要求,评论马上会被各种消息充斥——“30/h,技术陪秒上号,1.6W露露、镜,让红蓝,全程照顾游戏体验”“40/h包C,先打后付,80段射手有麦,主页信誉图可查”“娱乐25/h,俱乐部百人陪,最低巅峰2300,各种大小国金标在榜,排位可选包星包C,价格合理,欢迎点单”。
不到10分钟,评论消息很快累计到100条以上,私信里也发来十几条留言,“宝子回关一下,我给你发试音条”。有一家陪玩团一口气刷了十几条评论,每一句的话术都不一样。到了这种程度,面对大同小异的内容,发帖人选择谁来陪玩,更多取决于“眼缘”——陪玩能做的,只是一有空闲就在最新的帖子下粘贴上提前准备好的文案,更多时候,这些文案会被其他竞争者淹没。
“胖猫”事件发生后,“职业陪玩”引起了不少人的讨论。大部分情况下,这份工作常常被描述为“自由”“低门槛”,并伴随着不菲的收入;但当疫情带来的“红利期”过去、诸多线上陪玩平台关闭以后,对于身在其中的中底层陪玩来说,这或许已经不再是一份理想中的工作。
如果陪玩行业有一个金字塔,那么塔尖上的就是所谓的“明星陪玩”,他们可能是打出过成绩的退役职业选手、进过赛季定榜前10的主播,在有名气的大陪玩团充当名片和招牌,价格可以达到每小时200元。往下一层,是小有名气的路人王、青训队员,这些人也基本被不错的陪玩团垄断,或者有着固定的老板。
再往下,是各个团内人气较高的陪玩,技术好、情商高、声音好听,有机会得到老板心情愉悦时下的千元存单和虚拟礼物。金字塔的地基和中层则是没什么突出特点、数量庞大的普通陪玩。
连桥就是普通陪玩中的一员,他不太适应现在的工作模式,对于收入也同样不满意。他怀念2021年,线上陪玩平台还在的时候。一些平台机制合理,推流稳定——陪玩可以在线上接受资质考核,提交段位或者巅峰分数证明,加上老板们的好评,数据越好,流量越大。3年前,他大学刚毕业,全职做陪玩,打《王者荣耀》,按局数收费,一局游戏的单价最高达到24元,单子没断过,月收入不低于2万元。
当时他的名头也比较好听,在和母亲描述这份工作时,连桥会说自己是“电竞陪练师”,靠指导别人打游戏赚钱。这称呼很适合唬人,某种程度来说,也不算欺骗。
那段时间也是陪玩火热发展的阶段,当时最大的陪玩平台“比心”参与起草了《中国电竞陪练师标准》,并在软件内上线了职业资质认定考试,报名费用280元,通过后能得到一份纸质证书,虽然在大部分“业内人士”眼中,这份证书并没什么含金量。
“如果不是因为有人在里面乱搞,搞黄色、赌博什么的,(那些平台)估计也不会下架。”连桥说,现在,他在各个社交平台流转接单,主要是微博超话、贴吧和豆瓣。看到有人发帖,他就立刻私信或评论。
他提前准备了一份固定文案,再根据“老板”——那些需要陪玩的客户——的具体要求稍做修改:如果老板说打娱乐局,想聊天,他会加上一句“有麦”;如果老板说打排位,他会补充“小国射手,也能补位边路”。为了保证信誉,连桥的社交账号主页基本都是战绩截图、收款记录,一连串的MVP,也有老板的夸奖:“太稳了哥,下次还找你玩。”
这种接单方式十分琐碎,一则一则刷新帖子,经常让连桥感到焦躁:“不是说我有时间、愿意打,就能从早打到晚的。白天我最多能接到一两单,下午到晚上多一点。”
现在,连桥做陪玩的月收入在两三千元左右。他每天大约花6小时接单,放下手机的时候总是感到疲惫,疲惫更多来源于不确定性,等待会不会被老板“选中”成为日常,时间被一局一局的游戏切割成片断的小块。
有的时候,哪怕不想聊天说话,临时有老板喊他,连桥也要勉强打起精神。他自认为不算是个有幽默感的人,但也能接得上老板的话,善于倾听。点他玩游戏的老板以女生居多,大部分还在读书,话题围绕着学业、考试,他主要负责倾听。周末、假期是他生意最好的时候,一起玩游戏时,连桥很少透露自己的年龄,他已经27岁,在这一行属于年龄偏大的了。
连桥的单价是每小时20—40元,根据老板的段位浮动,和同行相比,这是个适中的价位。他也去过一些陪玩工作室,大部分是线上,也有的店有线下场地,但价格都“低得离谱”。最夸张的一家,一局游戏单价7元,还要在接单群抢单,工作室抽成35%,打完一局只能收到4.55元,领完红包后,他立刻找个借口退群了。
“这些工作室的单子基本都是二手、三手的,可能老板在别的平台或者淘宝店下单,然后转给我们,一层一层下来,单价就很低了,唯一的好处是接单简单,不用自己找老板。” 在连桥的印象里,大部分情况下,这种工作室以代练单为主,陪玩只是一个添头,“来工作室下单的老板,主要目的还是上分。”
“比较好的情况就是去靠谱的陪玩团,那样价格能高很多,但是会更麻烦,要考核、做名片、听管理。”连桥说,他现在这种状态,一般的称呼是“散陪”,算不上稳定,但相对自由,不少人会把这作为一项兼职,“就像打零工”。
“有的陪玩年纪小、技术好、比较傲气,心态就不像在做服务行业。”陪玩团团长柚子说,她经常因为对待老板的态度而和新陪玩吵架——说是吵架,更像是在教育:“拜托,我求你,一个蓝Buff你让给老板怎么了?你是陪玩啊。”
对面的陪玩慢吞吞发来消息:“我也需要蓝啊,又不是玩的能让蓝的英雄”。柚子能想象他梗着脖子的样子。陪玩又说:“而且不是赢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开麦?”柚子把老板发来的投诉内容截图给他看:××(陪玩的接单ID),大顺风我在打蓝,他过来什么也没说,把蓝抢了。玩之前说了能开麦聊天,结果就一开始说了几句话,中间有一次我干扰没按出来,还点我头像。
“不知道说什么,就把麦关了。”陪玩回答,“大顺风也是我打出来的啊,其他几个都玩得像人机一样,我要死了就被翻(盘)了。”
“但你是陪玩,而且这是一个娱乐单,老板要的不是赢,是玩得开心,你能明白吗?”柚子尝试解释,但感觉对方并没有听进去,“这单按理来说得扣你钱,但你刚来,就不倒扣了,只是不结钱——我们也把钱给老板退回去了,还送了她一单。”
“总之,你要是不知道说什么,不想开麦,就别接这种单子,知道吗?你可以只接那种纯为了上分的技术单,或者跟老板的连胜车队。”柚子打了一大段话发过去,又强调,“最后,不管老板打得怎么样,都不许在局内骂老板,‘压力’老板,也不能点老板头像!!!”她打了3个感叹号,“除非老板骂你,那也最好打完私下解决,或者告诉我。”
柚子经营陪玩团已经有3年,目前她手下有4个点单群,最多的时候有6个。她办理了经营执照,负责统筹,招聘了几个女孩来做派单管理,之前也有线下工作室,生意最火热的时候,单周流水就能达到15万元以上。近1年,不少陪玩团的生意都有一定程度的缩减,柚子的团里却还有不少固定老板,她觉得,这和自己的经营思路有关:“一切要以服务老板为先,要照顾老板的情绪。”
来柚子团里消费的老板大部分是女孩,经济条件好的“小富婆”,或是留学生。她们一边打游戏一边和陪玩聊天,分享生活里的苦闷,或者消磨时间、排遣寂寞,也可能只是单纯地不喜欢输,都能成为点单的理由。
一位女孩每次都点“4陪1”——一次性点4个陪玩,组成“车队”,哪怕打高星局,也是“随便逛逛街就赢了”,打一晚上就花费上千元。柚子记得,女孩说自己喜欢那种轻松的、没有压力打游戏的感觉,不会因为打得不好被说教,也不会遇到脾气暴躁的队友,甚至很少尝到失败的滋味,这让她感到安全和放松。
也有老板更注重陪伴感,柚子的团里也能提供这类服务:陪聊、点歌、哄睡,甚至分析感情,“要不要和前男友复合”或者其他弯弯绕绕。有一次,老板拉上3个陪玩一起分析,扒男朋友的战绩、翻看对局回放,最后得出对方出轨的结论——原本的陪聊单又被续了几个小时,话题开始转向骂“渣男”和安慰老板。
还有点歌单,老板指定一首歌曲,陪玩们在群里发十几秒语音,清唱几句。唱得好的、老板喜欢的,可以收到红包,或者被续上一单,唱完60秒。有时候,哪怕唱得不好,但把群里气氛热起来了,老板开心,也会发红包。
陪玩团里也有一套礼物系统:可乐25元,爆米花66元,热气球128元,水晶玫瑰288元。这些并不是真实的可赠送物品,仅仅代表老板们的心意,表达对陪玩的喜爱和重视。赠送环节颇有仪式感,管理会在群里播报刷了什么礼物,配上可爱的表情包和一长串波浪线——“感谢××(老板)宝宝送给××(陪玩)的热气球~~宝宝太有实力啦~~~”。
在柚子看来,这些名称、意义不同的虚拟礼物也是提供情绪价值的一个重要环节。这一点与观众在直播间里给喜欢的主播刷礼物有些类似。“我之前特别喜欢给斗鱼一个主播刷礼物,”柚子说,“有时候,可能是你喜欢他才给他刷礼物;但有时候,其实是你给他刷了礼物才更喜欢他,他会语气特别好地谢谢你、记住你的名字。”
陪玩和老板之间的关系建立在情感需求之上,尽管在某些时候,平衡很容易失去,但这也是营收的手段之一。对于陪玩团和团里的人来说,这类虚拟礼物才是收入的大头。不少陪玩团会在一些特定节日推出活动,价格和名称都带有甜蜜的寓意。
像是在情人节当天,一位老板花费1314元包下某位陪玩一天,又花了520元给他“群冠名”——24小时内,这位陪玩都需要在群昵称里挂上老板的冠名。柚子和其他管理、陪玩一起在群里刷屏:“老板大气!”很快,又有另一个老板下了一单。
大部分陪玩团都禁止陪玩和老板谈恋爱,但往往只是“口头约定”。事实上,陪玩能接触到的人有限,不太出门社交,日常说话的对象除了同行,就只剩下老板;对于老板来说,陪玩本身就是建立在情感联结上的一种职业,而“游戏打得好”,很多时候又能为陪玩镀上一层金光。“已经见怪不怪了,我刚玩这个游戏不懂事的时候,也给男的送过皮肤。”柚子说。
连桥遇到过类似的事。他还在平台接单时,有一位女老板经常给他送单,下10单,打1局就结钱,后来她提出线下见面的想法,连桥有点惊讶:“我说,我们不就是单纯打游戏吗?她说,她就是喜欢和我聊天。”
“大家基本都是这样,老板和陪玩在一起什么的。”另一位陪玩宋珊说,“就像很多游戏主播、职业选手,会找房管或者有钱的粉丝当女朋友一样。”
做陪玩大概半年左右,宋珊遇到一个老板,明里暗里表达追求的态度,频繁点她玩游戏,起初是正常交流,后来演变成一种奇怪的占有欲,看到她接其他人的单,老板会吃醋,回消息不及时,老板也会生气。
“我说我是陪玩,不是你女朋友。然后还找管理说了这件事,让管理把他在我这里的存单都退掉了。”宋珊说,这种工作很容易让人产生想象,但真的在一起了,又会因为工作性质而产生心理失衡。她也认识一些和陪玩谈恋爱的女老板,大家私下讨论时,话往往说得比较刻薄:如果不是因为陪玩,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现实生活中,你家里有钱、长得漂亮,会喜欢上一个只会打游戏、不出门、大概率很邋遢的厂弟吗?
“当然也有一些真的很好的人,陪玩和老板都有。”宋珊补充,实际上,大部分陪玩在这段关系中更容易感到焦虑,“很多时候就算在一起,未来也没办法走下去,因为陪玩不能干一辈子。”
连桥对于自己目前的状态不太忧虑,他总觉得,自己读过大学,有退路,现在的陪玩生活更像一段兼职。两三年前,陪玩平台刚被整改时,他就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和电力相关,月收入在8000元左右,需要加班。
那份工作不算轻松,连带着玩游戏的时间也变少了,但连桥挺喜欢当时的状态——稳定、作息规律、家人也觉得体面,这都是陪玩行业不具备的。不过,今年年初,公司经营不善,他所在的部门员工都被遣散。他回了老家,一边找工作,一边重新捡起陪玩。
但在更多情况下,像连桥这样有退路的人还是少数,对大部分陪玩来说,如果过早地进入了这个行业,那么陪玩以外的生活往往是一片空白。
宋珊刚过完18岁生日,她在2年前开始做陪玩,擅长玩打野,巅峰最高打到过2200分。出于身体原因,她没有读完高中,办理了退学回家休养。一开始,宋珊找到身边做代练工作室的朋友,和他商量,能不能去工作室接单,赚点零花钱,但朋友说,她是女孩子,玩的还是打野,做陪玩更吃香,于是介绍她去了一个陪玩群。
那个陪玩群整体管理比较松散,更多情况下,只是提供连接老板和陪玩的渠道,也比较单纯,老板提出要求,能接单的打数字,管理统计,一单抽成20%。宋珊挺喜欢这种模式,因为有距离感。疫情期间单量不错,她把自己的作息调整了一下,每天下午起床,一直打游戏到晚上,日收入能到300元左右。
这份工作给了宋珊一些成就感,能赚到钱,意味着“可以养活自己”,靠陪玩的收入攒够2000元,她买了一套贵妇护肤品送给妈妈,证明自己不会成为家里的负担;她也喜欢和一些老板聊天,话题起初漫无边际,后来更多是围绕着这个小圈子里的日常, “××陪玩和老板谈恋爱了,现在接单少了;××打得真烂,之后要是打表现分,千万别喊他;又遇到了一个新的有钱老板,一口气给他存了几万块钱的单”。
原本就比较“宅”,做陪玩以后,宋珊变得更不喜欢出门了,每天在卧室里捧着手机,吃饭靠外卖解决,偶尔有空闲时间,也是和朋友一起换个游戏玩,或者看看游戏比赛直播。2023年年中,她所在的陪玩群解散了,疫情结束,很多人回归到了原本的、真实的生活,不少老板“退坑”,管理也走了几个。她因此换了一家新的陪玩团。
“我有想过自己(不做陪玩以后)的工作,可能会开一个小店。”宋珊说,她也攒了一点钱,加上现在也年纪不大,还是可以慢慢做打算的。但一个确定的事实是,她感觉自己没办法去“上班”,学历是一道门槛,另一方面,她不愿意接受机械的体力劳动,更不知道怎么应对职场。某些时刻,她感觉自己做陪玩的这两年,时间是停滞的。
很少有陪玩能够在这一行摸索出一条合适的、能够一直走下去的路。对于一些年纪稍大、以兼职走上这行的陪玩来说,这可能是一条小小的枝杈,走完短暂的一路,还是要折返回正常的生活中;而对于另外那些年纪更小、在这一行花费了大部分精力和青春的陪玩来说,走到某个节点时,前路好像被拦腰折断。
昭昭曾经是某家俱乐部的青训队员,现在在一家偏高端的陪玩团做陪玩,收费是半小时60元,这个价格是曾经的他不太看得起的。大概3年前,有一家开价更高的陪玩团找过他,但被他拒绝了——“当时我一心想着要打职业,上首发。”
但他最后没能打上首发,今年4月,他回到老家,东北地区的一个四五线小城市,每天都在被家里人催着“找点事干”。他觉得自己唯一对家里有点价值的事情,是过年时拿塑料胶带把窗户封了一圈,让卧室不再进冷风。谈起之前的经历,昭昭有点后悔:“应该早几年好好干的,那时候做陪玩一个月拉满,(能赚)3万。”
“我想先找一份工作。”昭昭说,他在Boss直聘上发了十几条私信,回复者寥寥,只有一家软件厂邀请他试工——试用期2600元,转正后月薪3000元,绩效加满勤500元,包吃住。他难以接受:“这也太少了吧。”
“要不考个公?”昭昭思考,“或者做电商,靠谱吗?”他询问过去的朋友,得到的回复也不尽人意,大家的生活经验都十分有限。有一个哥们问他:“你做简历了吗?”
“没有啊,那我做一个吧。”昭昭说,他很快就把简历写好了,但上面的内容很少:初中、高中,还有一次做志愿者的活动,兴趣爱好是篮球、打游戏,然后就结束了。犹豫了一会儿,昭昭又问朋友:“我要把曾经做过青训写上吗?”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