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深圳年轻人,和她的39份兼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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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人物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工厂, 兼职, 块钱, 小时, 老板, 深圳
涉及行业: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广东省
相关议题:工作时间, 就业
- 钟晔通过尝试30多种不同兼职,体验了多样化的劳动形式,每月收入四五千,证明了兼职工作能够维持基本生活需求。
- 在兼职过程中,钟晔遇到了各种劳动条件,从长时间站立到轻松的充场工作,反映了兼职市场中劳动强度的不同。
- 钟晔避开了对外形有特殊要求的兼职,如礼仪小姐,这体现了兼职市场中存在的一些就业门槛。
- 她通过兼职获得了一定的自由感,如能自主安排休息日,这与在工厂连续加班的生活形成了鲜明对比。
- 钟晔的经历揭示了兼职工作中存在的风险,如被骗押金和潜在的违法风险,反映了兼职市场中的一些不稳定因素。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95后女孩钟晔去年10月从工厂离职后,开始了以兼职为生的日子。到现在半年多过去,她一共尝试了30多种不同兼职,靠「日结」工资,每月收入四五千,成功养活了自己。
在此之前,她描述自己在工厂过着一种不断重复的「机器人」生活,在流水线上充当一颗螺丝钉。
在工厂进进出出的两年时间里,她的倦怠逐渐积累。终于在去年秋天,她发誓再也不要进厂。即便是站在流水线上,一边做工一边带着耳机听小说,她也不愿意再继续下去。
技校毕业,进入工厂前,她也在办公室里工作过,但公司倒闭了,几份工作都没能持续太长。成为白领和蓝领的实践都经受了挫折,她决定,先靠兼职「活着」。出乎她意料的是,半年不确定性很强的生活,反倒给她带来了一点不一样的活力。
她总是奔波在去兼职的路上,晚上回到家,常常已累得不想聊天说话。接受我们的采访,她好不容易才挤出时间。但她声称这样的疲惫来源于身体,而不是心灵。作为一个「生存主义者」,她很少聊到兴趣、理想一类的词语。不过,她在兼职的缝隙找到了一些自由的感觉,比如她可以安排自己的休息日,并且薪水也不比在工厂不断加班的日子少。更重要的是,她通过兼职了解了其他年轻人的经历,也更坚定了想要更自由的人生的决心。
我们和钟晔聊了两个晚上。以下文章根据她的讲述整理而成。
文|吴向
编辑|鱼鹰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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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去年十月开始做兼职,从那之后就一直靠兼职为生。这半年我大概做了30多种兼职,没有什么坚持不坚持的,在我看来都是赚钱的方式罢了。
这里面时薪最高的是会展充场,半个小时30块钱,不过那次总时长也就半个小时。时薪最低的是另一次充场,8个小时70块钱,但很轻松,只需要坐在那里就行了。
说到最辛苦的,我觉得还是第一份兼职,因为连站了4天,也就赚了720块钱。而且在前一天,我还去爬了梧桐山。当时是一个美食展,我的工作是站在那里切肉肠或者手撕牛肉干。有好几次,我手指都痛得不行,感觉快要抽筋了。那4天,每天都要站9个小时,吃饭只有10分钟,也不能蹲下。相比起来,去给那些买奢侈品的人排队还更轻松,我们会自己拿两张报纸垫在地上坐。
做兼职的时候,很多老板都不拿我当女生看的,该干重活就干重活。找兼职,我也会避开一些对外形条件有要求的,比如礼仪小姐,人家起码要165cm以上,我就160cm。
我做过两次打磨菩提的活儿。第一次是纯手工打磨,生产工具就只有砂纸。一磨一两个小时过去了,在我眼里那些菩提还是没有大的变化。后来我又接到一个用机器打磨的,那个活儿就需要特别谨慎。我要用手固定住菩提,然后机器一直旋转,菩提在上面摩擦。我因为这个,还把手擦伤了两次。
对我来说,去环卫机器人大赛做兼职还挺新鲜的。听着很高大上,其实我就是去计时。我还要给机器人人为制造一些(障碍)垃圾:20片卷起来的纸皮,4片平铺的纸皮,20张纸巾和20片树叶,还有5个矿泉水瓶,3个踩扁,两个不踩。第一天我们稍微培训了一下,接下来两天就是试行机器人,以及调试现场的设备。那几天,深圳室外温度特别高,我丝毫没准备,晒黑了好多。不过我还算好的,我看有人直接热晕过去了。
在环卫机器人大赛里当裁判
最受欢迎的兼职一般都是轻松的活儿。我见过抢得最快的一个单,是招人去打王者荣耀。工作内容也是去充场子,对段位没有要求,100块钱一天,也可能是150块钱。反正那个需求一发出来,报名的人立刻就满了。
我唯一一次没要钱就中途跑路的经历,是去给一个公园拔草。这个公园倒是离我家挺近的,但一直没有进去看过。兼职那天早上我才进去,一看发现这个公园挺大,走到最里面也要花上十几分钟。公园里不少花草都是假的,而我们要拔掉的就是它们。拔一株,就要站起来一下,再蹲下一次,一直这样循环。我那天本来就没吃早点,干了大概半个小时,实在是太晕了。我就跟那个领头的说:我不干了,我要走,半个小时工钱我也不要了。
在公园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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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去香港那边接过货物,推着货物过海关,交给大陆这边的负责人,完事之后立结工资。香港那边有一个政策,非深圳户口的人一个月可以申请一天的通行证,我只要提前一天预约就可以了。我当时运送的是一些护肤品和药品,听上去挺安全的,但实际上风险挺大。因为我不知道这里面会不会携带有违禁品,海关也会时不时抽查。如果抽到我,而我运送的货物里又恰巧有严重的违禁品,我可能就要被关小黑屋了。
我尝试了一次之后觉得再也不能做这个了,工钱不高,还存在风险。
我自己尝试当过一次中介。但我没有收我招进来的三个兼职的费用,他们本身赚的也不多。我当了中介就是什么活儿都要干,比如说我还要提前一天到,帮老板搬东西,发生什么事老板也会第一时间来找我,大大小小的事务我都要优先去做。三天下来,我也只比其他兼职多挣了不到200块钱。
还有一些兼职可能是骗局。最近快暑假了,很多学生都开始出来做兼职,我自己建的兼职群里就看到一些案例,有20多个大学生被骗了押金,一个人480块。我偶尔会在群里跟他们讲一下哪些兼职有坑,比如这种要收押金的。
我还遇到过一些别的骗局,人家说要用我的信息去注册一个网店,或者让我带上身份证跟人家去银行「办点业务」,两个小时就能挣600块。这个数字当然让人很心动,但是用脚趾头想一下也知道不太对劲。
在兼职的时候,我会主动跟老板们社交,希望留下一个好印象,回头有活儿可以直接越过中介来找我。
这种临时雇佣关系里,能被信任是一件挺好的事。展馆办过一个玩具展,那个老板对我好信任,他都不来现场。早上我到了,他就给我打个电话,给我发一个视频,让我按照视频里的样子摆好摊,再给他拍照发过去看一眼。散场前,他也让我自己收摊。
中间有来买东西的,我就把老板的收款码给他们。后来,中介问他下次还要不要人,他说不要了。然后他转身又告诉我他需要人。绕开中介,他总体支付的工资少了30块钱,但我拿到手比之前多了50块钱,双赢。
我的第一份兼职在深圳国际会展中心,后来很多兼职也都是在这里。有时候是引导别人或者车辆进场,有时候整理会议室,有时候让别人帮忙填写意向表。我发过袋子,当过玩偶,发过传单,在茶博会上洗过茶杯,在玩具展上包装玩具,有时候也外出送一些陶瓷杯……
深圳有两个展览馆,我常去的是宝安的国际会展中心,还有一个在福田。宝安的会展中心离我家近,骑车15分钟,福田的需要坐地铁,要一个半小时。宝安的展馆非常大,横跨两个地铁站,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做兼职的时候都快要哭了。因为我分不清东西南北,在里面走了一公里都没找对地方。
后来去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对会展中心已经非常熟悉。比如内部一共有18个展馆,它们是怎么分布的,怎么走最近,从哪个地铁站下最快,都有什么标志。还有洗手间,我也能在最短的时间想起来在哪里。
深圳国际会展中心路边图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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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兼职非常好找,在微信上搜「深圳兼职」就能出现好几个公众号,还有一些兼职群。有的老板也会直接在社交平台上发布兼职信息。有一个深圳本地的软件专门给大家提供兼职信息,实时更新,三个月要充20多块钱,刷到兼职就可以直接获取中介的联系方式。
我手机里大概有50多个兼职的群,100多个中介,我自己还建了一个300多人的兼职群,看见兼职信息就会在群里分享。像我这种长期做兼职的,一些中介会优先考虑我,有活儿会先来问我,我说没时间,他才会在群里、朋友圈里问别人。
如果不是因为兼职,有些人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认识。我原来在工厂的时候,跟周边的大姐们聊天,她们一般都聊自己的孩子,还会担心这个月放了假该怎么办,一放假又赚不到多少钱了。
但兼职后,我认识的人虽然主要也聊怎么搞钱,但还是能感觉到大家有种想要向前的劲,偶尔聊得深入了,也会分享彼此的故事。
我认识一个之前做电商运营的女孩,通过她我了解到白领也不好做。她在前公司干了一年多,月薪八九千块钱,在我看来收入相当可以了。她之前工作压力很大,老板经常早上四五点给她发消息要她起来干活。她还要忍受老板的PUA,老板酷爱画饼,但一个也没兑现。她实在是忍不了,就辞职出来做兼职。她觉得兼职有时候确实挺辛苦,但好处就是自由一点,不会受那么多气。
还有一个26岁的女孩,已经在公司做到主管,薪资一万多块了。但因为最近的业绩不好,在公司也开始要看人脸色,所以就想出来做做兼职回避一下不开心的事情。
我认识一个写网络小说的女生,她说每个月花5天时间出来兼职,是为了找写作灵感。我真的很好奇她写小说能赚多少钱,因为我知道她每个月还给自己缴1300多块钱的社保。不过她一直不告诉我。
在会展中心的一次兼职中,我还跟一个在清华大学读书的女孩聊了聊。她刚好在深圳做一学期的交换,周末就会出来做做兼职。认识的时候,她跟我一样赚的都是150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朋友临时有事,找她来顶一下。清华的女生外语很好,做兼职有时候一天能挣到一两千块,她告诉我,之前还有日本那边的人请她去做翻译,包机票。
不过我心态比较好啦,人家就该挣这个钱,人家努力了,我又没努力。人家扎扎实实学了那么多年,或者退一万步讲人家天赋异禀,那也是人家该挣到这个钱的理由。所以我一点也不眼红。
也有一些人是因为觉得在一个公司做久了,生活比较无聊,所以会在周末出来透透气,接触一下新鲜的事情和人。还有人本职工作收入也不少,但想要更多的钱,就在周末出来做兼职。
通过兼职,我了解到很多以前没法知道的事情。比如在教育机构兼职,给名单里的家长打电话,被拒绝的概率非常高,可能打200个电话只有1个人能达到有效的标准:人家愿意添加我的微信,并且通过了。但通过了也不代表什么,可能我把课程介绍发过去,又石沉大海。
还有一次,我去会议室给一个清华大学博士开的课充场,还有免费的餐券可以领。来听课的都是名校毕业生、企业高管,当时觉得也算是见到一些高级知识分子和白领了。后来我去网上查了一下,那个博士的课程收费居然高达8万8千块。
兼职工钱这几年越来越低了,可能因为老板们也挣不到多少了。会展中心食品展有一个摊主一直在卖韩国的海苔,很多年了。他们感慨说现在生意不好做了,前些年一天能卖2万多块钱,但最近这次一天最多也就5000多块。
图源剧集《沉默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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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在工厂做过很多份工作。去年10月份之前,我在同一家工厂进进出出了四五次,前后大概有两年时间。为什么进进出出这么多次?因为我赚到钱就想回去躺一段时间,没钱了再进厂。
在工厂里,我完全没有休息的时间,所以有了点钱之后就想休息一下,一休息就停不下来了。但是做兼职之后,我好像没有再那么长时间躺平了,因为我可以挑选的工作比较多,而且我会给自己安排休息的时间。我每个月会给自己6天休息。人不能只上班吧,上班也是为了生活。
工厂给我的感觉是不自由。深圳现在底薪2360块,这是一周工作5天、每天8小时的最低月薪,平均下来13块一个小时。加班的话就20块钱一个小时,周末加班27块一个小时,一个月到手也就才5000多块。也没有双休,甚至有时候连上一个月,每天十几个小时。工厂的工作氛围已经让人厌烦了,而且又存不下多少钱。
在那间工厂最后那段时间,我是独立岗位。流水线我也干过,手机在干活之前都要上交,上下线都会催我赶快。因为进进出出的次数太多,就调到独立岗位了。
独立岗位只要求你量产出来就好,不太会有严格管理。我基本上全天都戴着耳机听小说,一开始听破案故事,后来觉得不够刺激,又听鬼怪故事。这是我疏解自己在工厂里压抑情绪的唯一途径了。
我要干的活就是拿一个器具,比如杯子,再把像泥巴一样的东西填充进有缝隙的地方。之后,放到机器上去,机器会检测出来我补充得够不够,够了就过,不够就再补。在这个岗位赚到几千块钱之后,我就又辞职了,然后开始了兼职。
我第一次进厂是2020年,从技校毕业的第三年,原因很简单,没钱了。我当时在广州,工厂的负责人告诉我工厂也在广州。但等去的时候,对方又说工厂在惠州。我看了一下工价还不错,心想,这么大的人,卖也卖不到哪里去,就跟着上了车。
那个厂在惠州一个大产业园里。我只干了一个月就走了,没有什么坚持不坚持的,我本来就是想搞钱。一个月攒了五六千块,包吃住,整天上班基本没有什么花销。当时我还遇到一个大学生去做兼职,我们俩就搭伙,开学她回去上学,我就拿着钱回去给自己放了三个月的假。
惠州工厂的宿舍
当时我和朋友一起在广州租了两室一厅,500块钱一个月。回去躺着就是字面的意思,躺着玩手机。每天不怎么出门,点外卖吃。我那时候蛮喜欢约人出来喝奶茶,喝酒。说不焦虑是假的,但焦虑也改变不了什么。
躺了三个月,钱花完了,我又进了东莞的一个小厂,做电子烟的组装,一天工作13个小时。工作压力挺大的,而且很枯燥,我也落下了一些病根。比如我现在自己拧不开瓶盖,感觉手变得没有力气了。在工厂里,会跟一些大姐聊天,她们就会感叹:你怎么这么年轻就来工厂了。那个环境里,像我这样未婚的女孩很少。
食堂很小,吃来吃去也就那样。每天下了班洗个澡,倒头就睡,就这样过了一个半月。我经常觉得自己像个机器。
在东莞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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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去做更长期的工作。我觉得既然兼职一个月也能挣到5000块左右,为什么不去挣那个更自由的钱呢?最重要的是,做兼职之后我感觉我心里的大山终于移走了。
2018年我从技校毕业,也找到过两份办公室里的工作,同样也不稳定。第一份,是在一家公司做跟单助理,4000多块钱一个月。工作内容还挺难的,但师父对我不错。这个岗位一般招的都是本科生,我本来很珍惜,想踏踏实实学下去,但公司突然倒闭了。
过了一段时间,我找到了一份客服的工作,在手机维修店里。我负责接电话,给维修师傅分配单子,这份工作做了快8个月。但公司让我觉得好像不太靠得住,8个月换了两三个办公地址,从海珠区搬到天河区,不停地搬。
公司迁移,我也一直跟着搬家,到那年夏天,我搬进了天河区的棠下村,里面全是握手楼,对面的住户可以把手伸到我的阳台。如果我不拉窗帘,我在做什么,对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有段时间下了几场大雨,天花板上的墙灰全都砸下来了。
我觉得我是个很不能忍的人。很多人也对生活里很多东西不满意,但他们会觉得,我如果不忍住,我的生活就完蛋了。但我恰恰相反,我总是会想:要是再忍,我就要完蛋了。
我出生成长在广州一个很普通的山村,村子三公里外就是清远了。我们家住在一栋自建的四层小楼里,其他三层分别住着爷爷奶奶、爸爸的两个弟弟和他们的家庭。
父母都是普通农民,一辈子忙于生计,对我也没有太高的期待。我跟我爸聊开过,他意思是他把我生出来养这么大,已经是尽了最大的能力了,更多的东西他也给不了了。我就顺其自然地说,我在外面混得也不是太好,我也只能保证我自己的生存。至于更多的,他们也只能等到我更有能力的时候,才能去回馈他们。我还有一个小我6岁的弟弟,毕竟在农村嘛,大家还是觉得终究要有一个男孩子。
这半年在做兼职的事,我没有告诉父母。不光是他们,连我为数不多的发小、朋友也都不知道这些事。有什么好说的呢?毕竟,谁都会觉得在一个稳定的地方上班,在一间晒不到太阳的办公室里工作,才值得说出去。
我目前可能活得并不符合主流社会的期待,但恰恰是这半年兼职的经历,让我觉得自己更像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而不再是一个机器人。
我开始考虑未来到底要从事什么职业。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去做比较自由的职业,比如自媒体,比如回去开一个小店。
现在,我正在读国家开放大学的电子商务课程,等这个完成了,我也会去申请读本科。虽然大概率不是全日制的本科,但也算一点进步吧。
离开惠州工厂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为化名。头图来源剧集《凪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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