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装上班这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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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假装上班, 妈妈, 朋友, 茶室, 苏州, 失业
涉及行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江苏省
相关议题:青年失业, 失业
- 该新闻讲述了一个失业女孩假装上班三年的故事,她选择了一种脱轨的生活方式,认识了很多同类,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同盟。
- 她在假装上班的日子里,除了蹲茶室、泡电影院、玩桌游,还学英语、做日结、去工厂里扛货,但某种程度上,她不是被迫、而是自愿选择过这种生活。
- 在这个女孩的帖子中,她记录了自己每天的生活,同时也写到了被家人责难、和男友分手、尝试工作又放弃等事情,帖子一度被推到了天涯首页,回复盖到1445楼。
- 她曾经有过一些正式工作,但现在更愿意做兼职,尤其是日结,赚钱不是她的首要目的,“没有想过要钱,就没事做”。
- 她维系日常开支的收入来源主要是父母给钱和兼职赚的一点钱,她经常向父母要钱,开口要钱的次数越来越多。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苏州女孩笨笨在2019年12月失业,从此开始扮演一个有工作的人,至今已是第三年。在假装上班的日子里,她认识了越来越多的同类,形成一个小小的同盟。他们蹲茶室、泡电影院、玩桌游,也学英语、做日结、去工厂里扛货,某种程度上,他们不是被迫、而是自愿选择过一种脱轨的生活。
谁没幻想过当自由人,过不落窠臼的生活呢?然而俗话说得有理:万物从不属于发现它之美的人,属于那些受它之苦的。
起床后,她拖地,和失智的外公说说话,和外婆一起做饭。吃完饭,她出门上班。她在一个培训机构做后勤,登记表格、端茶倒水、调试投影仪,月薪4600块。晚上她要给培训机构锁门,回家已是深夜。
起床后,她拖地,和失智的外公说说话,和外婆一起做饭。吃完饭,她出门游荡。去电影院,去书店,去茶室。她拍常去的自习室的照片,当作工作照发给父母。回家尚早,她在小区楼下的网球场坐着,坐到家里的灯全部熄灭。
“90年的处女座,刚刚过完30岁生日,重度肥胖,未婚,深陷网贷,重度撒谎精。”在《记录每一个假装上班的日子,直到被戳穿的那天》里,她这样开头。她从2019年12月失业至今,假装上班至今。帖子在天涯上连载,事无巨细地写她每天如何吃喝玩乐,同时如何被家人责难,和男友分手,尝试工作又放弃。帖子一度被推到了天涯首页,回复盖到1445楼。有人鼓励她、安慰她,更多人视她为好吃懒做的废物样本。
帖子透露了笨笨的前传:英国留学归来,去牛津交流过,曾在大专任教,也创过业,得到过一些奖项——就像我身边随便哪个优秀朋友的履历。虽然“躺”几乎是现在每个年轻人的口头禅,但大部分时候它们更像是一种比喻,一种宣泄,有时还是一种撒娇。但笨笨,一个出身小康家庭、接受良好教育、正当青春年华的人,实实在在地选择无所事事,甚至没有远走他乡,而是靠说谎蹲在家里。在笨笨开帖的1年零11个月后,我决定拜访她。
2021年11月底,我来到笨笨的家乡苏州。我们约在一家茶室见面。我想象中她是一个蓬头垢面、自我放弃的形象。她没贴过自己的正脸照,但反复描写自己“太丑太胖”,自况为《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的松子。我走进茶室时,她正和老板娘闲聊,看到我,自然地起身招呼:“找我的吧?”
笨笨皮肤白皙,五官柔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些,散发一片平静的没有褶皱的光彩。她身穿一身整洁的黑色运动装,一副学究气的金丝眼镜,像刚从讲台前走下来。她熟门熟路地领我坐下,泡茶。老板娘过来添茶叶时,她适时说了一句,“老板娘家的茶叶是这里最好的。”接着问我:“盖碗,还是壶?”
如果一定要找出她哪里和常人不同,那就是体型。我小心翼翼地想绕开体型的话题,她倒主动说出了她的体重:230斤。后来和她待久了,我发现她几乎每天都穿黑色运动装或黑色卫衣。她想了很久上一次穿裙子是什么时候,然后抱歉地和我说,她确实不记得了。她胖到鞋码从37涨到39。
“你们有转化率吗?”她问,“就是广告或者流量的转化,很冒昧,就是随便问问。”从英国留学回来后,她先在大专任教了一年,然后去了一家补习机构做老师。她的最长也是最后一份正式工作,是和大专时教的学生合开了一家新媒体公司,做了两年多。她回忆那时候她一个人做七个公众号,有次得了肺炎做手术,在病床上打着点滴改推送,“最后交出去的时候二三十万粉丝的”。
她像讲脱口秀一样说起自己是如何开始“蹲”茶室的。还在新媒体公司时,有天她把公司的椅子坐塌了,她心里难受,又无处可逃。正好看到一家茶室,她就走了进去,“然后就开始了”。
失业的第一年,她投了两次简历。一个没有回音;一个是外贸企业的英文秘书。她去面试了,但进门的那一刻,面试官用眼神否决了她,“他肯定是需要形象比较好的,能出差的”。
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兴奋地抓着她的手说,我最近正好要写一篇食物上瘾的论文,你是一个很好的案例。医生把他的研究生们都叫了过来,当场讲解她的体重、她的饮食频率。她很害怕,再没去过。
也许是怕我光喝茶太闷,她一再请我尝尝桌上的大白兔软糖。那是她下午兼职发的,在一个足球嘉年华上,她给初中生掐秒表,捡足球,发奶茶和威化饼干。我们喝到第三壶茶,她接到了兼职介绍人的电话,想让她为他们做一个公众号。她客客气气地拒绝了。
“你想这个兼职结束就结束了,如果人家找我做公众号,我注册,我写稿子,长期以后就一直一直,”她向我解释,斟酌着自己的词汇。“有压力。”我说。她点点头,“对,是这样。”
相比稳定的工作,她更愿意做兼职,尤其是日结。赚钱不是她的首要目的,“没有想过要钱,就没事做”。她向我历数做过的兼职:
拜访笨笨之前,我在电话里问她维系日常开支的收入来源。“我(兼职)赚一点钱。”她说,然后很小声地说了后半句,“还有就是父母给钱。”之后几天,我们辗转在茶室、书店、餐厅、酒吧、健身房、电影院,我不由地在脑海中计算开销,靠她兼职的报酬几乎是杯水车薪。
“我之前跟你撒谎了,因为我不好意思跟你讲。”她像是准备了很久,一口气说完,“跟父母要得比较多。”失业之初,她曾问爸爸要十块钱坐地铁。爸爸一转就转过去几千。尝到了甜头,她逐渐“不要脸”起来,开口要钱的次数越来越多。
茶室只有我们一桌客人,笨笨正要结账,老板娘说,不用付了。她和老板娘来回推让了几次,老板娘只一直说,没关系。
出门后,笨笨像想到了什么。“她今天听到我们的谈话,她会不会很震惊?这个人原来没工作。”她说,这是老板娘第一次不收她钱,“她没有收钱的原因是不是……”她没说下去。她打开微信,编辑了很久感谢老板娘的话。
晚上,我住进了笨笨常去的连锁酒店,离她家两公里,隐蔽在一栋老旧的写字楼底下。当和家人吵了架、感到自己“像受伤一样”时,她就会住酒店。她喜欢这家的原因很简单,在30岁生日那天,她在这里办了会员卡,酒店送了她免费的生日房。
她推荐我住进了194元一晚的精选大床房,挺干净,只不过晚上会被塞小卡片。她住遍了这个酒店的所有房型,没钱时选148元的特惠大床房,没有窗户。另一家酒店有影音套房,她在房间里看完了好几部是枝裕和,和全部的《鬼吹灯》。但通常,她就是在床上躺着,吃外卖、刷抖音。再便宜的酒店就不行了,她目睹过一只肥硕的蟑螂从床底爬出来。
“我这边也没有什么第二天的安排、时间表,所以我们就只能明天微信联系。”她或许是察觉到了我脸上的迟疑,“这样的日子可能你会不习惯。”
笨笨说,她欢迎我的到来,是想看看会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变化,比如:“人生出现了转折点,我又努力地工作起来了。”
苏州湾IMAX超级影城的座位沙发一般松软,笨笨教我怎么摁按钮升起脚垫,将身子整个陷进去。那天放的是《铁道英雄》。“好难看,”电影放完,她还陷在座位里说。不过她没那么在意片子的质量,新上的院线片她几乎都会第一时间去看,有时连买两场。她曾是淘票票购票榜上苏州市吴江区的第一名。
在银吉姆健身房,笨笨的日常动作“一共分为三步:象征性地跑,然后去洗澡,然后开躺”。她花5分钟沉醉地向我描述了躺在健身房的皮凳上是多么的舒适,“洗完澡躺下,和我躺在家里还不一样,躺在家里我外婆还会时不时地骂我一下,我妈还会回来,那个空间真的完全是自己的”。
剧本杀店的名字叫“及时行乐”,笨笨说,这也是她的人生slogan。阳光从落地窗洒进来,沙发椅围成一圈。即便不打本,她和朋友也来吃零食,吹牛逼,或是玩飞花令,“像中国诗词大会一样”。
笨笨羡慕“及时行乐”的一个店员,几天前,他失踪了。警察找到他时,他正在另一个城市的出租屋里悠闲地打游戏。他找了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女朋友,靠女朋友养着,用剧本杀群友的话来说就是,“搞完,吃外卖,打游戏,睡觉,醒了接着”。
真是做到了“及时行乐”。群友都在骂他,笨笨想的却是,“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人可以抛下一切,到一个所谓的伊甸园。我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我不在乎和任何人的关系,管你们这些人。”
没办法带我亲临现场的,她就给我展示手机里的照片,看着看着笑了起来。“我还真挺忙的,是不是完全想不到?我自己也没想到。”买菜,刮彩票,逛美术馆,打乒乓球,做瑜伽,看别人练柔道,撸猫,去周边城市旅游,听《黄河大合唱》《上甘岭》的演奏会,还看罗翔和法律教材,研究“迟到的正义是不是正义”。
2020年10月17日:一大早醒来刷抖音就是罗振宇的视频,说有些人活的跟蛆一样,五平方米的地方,一台电脑,吃方便面,生活成本很低,这种人就是社会底层,任何时候的社会都是精英社会,我看着这间宾馆,好像比五平方米大一些,打开评论,全是骂他贩卖焦虑的,看到这我就放心了,又躺下了。
2020年10月23日:爸爸一直在讲我要找工作的事,不知道他是不是发现了我现在的欺骗行为?妈妈一直在相亲群给我发掘可以相亲的对象,外婆一直在催我减肥。
2020年12月20日:冬至夜,本来应该在隔壁城市参加公务员考试的一天,我还是窝囊的早早的从宾馆醒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也回不去家,也无法找男朋友,毕竟跟他们撒谎说参加考试去了……前一天还在考虑要不要去参加一下,但是想想自己只看过五六天书,做了那么几套题,去了也是白去……
茶室对面有个“民清古钟博物馆筹建处”,她盯着这块匾发了两年呆,心想:“民”是“民国”吗,那为什么“民”在前“清”在后?以及,这博物馆为什么建了两年还没有建好?
我到苏州的当天,苏州公布了一例新冠确诊。我有些忧虑回北京后会不会隔离,影响到工作。“还有什么比隔离这个日子更爽呢?就躺着。”笨笨表示不解。她用一种缅怀黄金时代的语气,回忆疫情初始时她是如何在酒店被隔离7天的。每天都有人送饭,她偷偷溜出房间和前台聊天。那时她已经失业两个月,拿着妈妈的一笔钱,假装备考公务员,实则看电影,看话剧,学习怎么喝茶。
隔离出来,她发现大家因为疫情也都失业了。她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欣慰感。但很快,失业的陆续找到了工作,她又焦虑起来。
她正式假装上班的日子是2020年9月3日,考公结果出炉的日子。她看完电影《小妇人》,接到了妈妈的电话。没考上,她说。你到底怎么办啊?妈妈在电话喊。
就是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受不了了”。她和妈妈说,她在培训机构打杂,月薪4600。她不知道怎么编出的这个数字,但很快意识到编得太高了,她拿不出来这么多。为了圆谎,她尝试去应聘了两次。一个培训机构说他们不招人,另一个她刚走进去,甲醛的味道就把她“劝退”了。
刚到苏州的前几天,我总是试图让笨笨找工作。见她剧本杀打得好,我建议她试试做剧本杀主持人,她说她做过两回,认为自己没有调动氛围的能力,退回了发给她的报酬;她能教朋友英语,那也能做补习老师,她说她去代过课,后来不知怎么对方就没再找她;很多兼职也能转为长期,她说她无法处理长期的职场关系;也可以玩以致用,开个茶室或剧本杀店,她说她认真考虑过,但一是回本要五六年,二是找不到地。
我又建议她考公。她说她报名过,有一个岗位是她感兴趣的,在第二工人文化宫给演出排期。她讲了她如何复印资料,如何去自习室备考,如何在海马体拍了一张证件照——她说她眼睛过敏但强行戴了一次隐形。一周后,她得知这个岗位只招30周岁以下,而她刚满30周岁。她被迫放弃。
这是笨笨第一次和我讲述的版本。后来我得知,由于晚上了两年户口,身份证上的她那时才28岁。她是有资格报名的,她说了谎。
我一时哑口无言,找工作怎么就成了广大网友的事?我一再问她为什么不工作,也许是被我问烦了,她总是撂下一句,“你没有想过我可能就是又懒又馋吗?”“我一直这样告诉自己:就是‘家里蹲’我也是最没有理由的那一个。”
她甚至为我准备了一个答案。“我是在想,”她吞吞吐吐的,好一会儿才说完整,“你是不是需要我的故事有一个happy ending?”
我说我认为活着的意义是要创造价值。“可能正常人就是这样想,”笨笨说,又化敌为友般地点点头,“但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也是在痛苦的,就是我没有办法为这个社会创造价值。”
“那要看价值是哪一种价值,比如你写新闻是为社会创造价值,那我帮我的朋友学英语,甚至是在操场上掐计时器,它是不是一种社会的价值?所以完成的方式不一样,我也就是自我安慰了。”
和笨笨相处一周后,我的两个朋友从上海来苏州过周末。我曾和他们合租,眼见他们早出晚归,即便是周末的朋友聚会的间隙,也要掏出电脑干活。他们的口头禅包括但不限于:迭代、成长、价值。听我讲完笨笨的故事,他们有种新奇的兴奋,向我抛出一箩筐问题:她觉得自己的价值在哪里?她会为自己不再成长而焦虑吗?
我干脆将笨笨和我的朋友拉到一块打了场剧本杀。游戏开始没多久,我的朋友就和主持人争论起了规则。我的朋友认为通过概率计算,规则对她那方是不合理的,主持人坚持规则没问题。争论持续了42分钟(这是后来笨笨告诉我的数字,她说她掐表看的)。
游戏结束,等我的朋友离开,笨笨一步三叹,欲言又止。她说她和她的朋友们玩剧本杀,赢了挺好,输了也无所谓,规则不合理,嘻嘻哈哈就过去了,她有朋友甚至到打完都没搞明白规则。她不理解我的朋友为什么这样。她如此困惑,以至于她拉住我,我们静止在大街上,她也向我抛出一箩筐问题:为什么一定要争出个高低?
之后的几天,我不再问笨笨明天要干嘛、接下来的安排是什么了。我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和笨笨在城市的四处游荡,度过一个又一个无所事事的一天。有一天,笨笨去茶室打麻将,我坐在阳光充足的窗前,听着古筝和流水声,以及麻将“哗啦啦”地在桌子上翻滚。在北京时,我要靠吃褪黑素才能睡着,但那天,我睡了一年来最平静的一个午觉。
第一周结束时,笨笨约我吃“挂逼面”。“挂逼”是三和大神的说法,也就是“废了”的意思。这个工作日的中午,狭小的面馆里塞下了6个人。他们都是“没事打个本”微信群的群友,也就是笨笨说的对剧本杀输赢无所谓的朋友们。
2021年夏天,笨笨团购了一个剧本杀,认识了他们。群里共20人,自称“社会闲散人员”,入群有条标准:能在工作日打本。自从失业和发胖后,笨笨很少再联系过去的朋友,这个群成了她社会关系的核心。
这天他们的主要话题是:下一次活动怎么才能搞出点新意。他们几乎每天都要见面,每天的活动都换着花样,看电影、打剧本、逛商场、喝咖啡、吃烧烤,但总有灵感枯竭的时候。大家正仰天苦想之际,有人提议打羽毛球,立即得到了一致的欢呼。
我问他们自己会不会储蓄。笨笨像听到了一个新词,瞪大了眼睛,“自己什么?”我重复了一遍。“储蓄这东西,没有。”围绕在他们中间,我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我成了那个异类。他们盘问起我在北京的生活:北京房租很贵吧?是不是地铁都挤不上去?然后同情般此起彼伏地叹气。
在这个同盟里,还有个叫“闲置三人组”的小分队。所谓“闲置”,就是闲到随时都在那里,闲到随时都能约出来。成员既包括笨笨,也包括小何。小何是个穿粉色卫衣、背粉色包包的大眼睛女孩,边吃面边打一款叫“跃动方块”的小程序游戏。她在群里工龄最短,去年大学毕业,工作了20天,kpi一单都没完成,没等老板发话,她主动辞职不干了。
刚开始我们聊群里的人际关系、聊这几天的群活动,她兴致盎然,但当话题转到她之前的工作,她打开了手机上的斗地主。
“混吃等死,安于现状,做个废人就好。”她盯着斗地主的弹窗广告,“我想领低保。”我以为低保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斗地主输光了会给你三千欢乐豆,这叫低保。”她依然不看我。
我问小何对未来的规划。她还是在斗地主。“一直问问问,”她突然生气了,“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年少有为,我们就是无志青年。”
在“挂逼面馆”,小安坐在我旁边。她个子不高,风衣下摆过膝,乍看像TVB律政剧里的女性角色。她自称是护士,最近“调到楼下”了(笨笨告诉我,小安的实际工作是在医院门口让人扫健康码,在医院如果你没资历也没门路,你就会被分配干这个)。
小安常来找笨笨学新概念。我疑惑为什么上班了还要学新概念。“人在境况不好的时候都会想学英语,你不知道吗?”笨笨瞟了我一眼。
“我要去精神病院开安眠药。”吃完“挂逼面”,笨笨说。2017年,笨笨诊断出抑郁。我也想开,小何轻声说。小安也无事可做,于是,我们临时组成了一支看病小分队。
笨笨去开药,我和小安坐在心理门诊门口的台阶上。小安说,笨笨平时都叫她“笨逼”,她则叫笨笨“废人”。“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欣赏她身上的那股废劲。”小安说着,噗嗤笑了起来。
盟主白姐却是个有工作的人。她在中国电信派工单,吃面时她频频催促大家,说自己下午1点还得回去上班。但眼见1点到了,眼见1点过去了很久,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正用发言人的口吻热烈介绍群里各人的背景:XX结婚了,靠老公挣钱;XXX家里有厂的,再玩几年也没关系的嘛;别看XX天天在外面玩,他在医院里有编制的,一个月要去个两次。
白姐略过了对既没有家底也没有闲差的群友的介绍。我听明白了,即便是在同盟内部,也有一条鄙视链:尽管人人都“躺”,但总有人“躺”的理由更充分。
“有收入呀,她有‘补贴’的。”白姐语调上扬地在“补贴”那里停顿了一下。话没说完,旁边人拉了一下她的衣角。她改口说,“就是做兼职的钱嘛。”
后来笨笨和我说,白姐说的“补贴”,原意是父母给她的钱。“他们怕我面子挂不住呢,其实我都无所谓了。他们背后议论我,我都知道。”有一次吃海底捞,她去调料,回座位前听到白姐说,有的女生嫁不出去,是“自己丑还嫌别人丑”。没指名道姓,但群里大龄未婚的女生只有她。
不过,他们不仅议论她,也议论群里的每个人。而被议论的笨笨也乐于参与议论别人。光是“群里的两个人是不是去开房了”,他们就从面馆讲到精神病院讲到羽毛球场。当我在和小何聊天时,笨笨去找在旁边上班的白姐,两人又更新了八卦的动向。
在我面前,笨笨花钱大手大脚,但和群友们在一块时,她陪他们穿越半个城市,吃一家餐厅半价的团购套餐,或是在全家计算25分钟,优惠券、买一赠一和积分抵扣怎么用最便宜。开始的几天,笨笨常用一种烦恼的语气对我说,今天又有多少个局约她。后来我发现,当群里召集活动时,她总是头几个回应。她也几乎实时地在群里播报我们每天做了什么。没有更多的了,是这些将他们连接在了一起。
我向笨笨表达对这种关系的不解。“大家真没事做,每天只能这样。”她有些虚弱地笑了,“我们只是需要一起待着。”
但有一个人,他们不仅一块待着,笨笨说,他们是真的能理解彼此。这人叫立立,考入苏州大学八年半了,至今没有毕业。她有段时间没见着他了,她正盼望着明天和他的重聚。
第二天,在赴约的路上,笨笨很有劲头地向我讲述她和立立的友谊:她失业的第一年,他俩几乎都是在一块过的。她约他到茶室蹲,他不爱喝茶,就拎杯咖啡过去。有时他俩去任天堂体验店,30块钱体验一小时。有时他坐地铁一个半小时,到她家楼下一起吃那家“挂逼面”。他们还一起去参加上海电影节,“跟上班一样”,早上7点起床,赶去各家影院。那次立立没钱了,还是问她借的。
我们抵达了约定的日料店。立立中午才醒,睡眼惺忪地走进来,一头长发松松垮垮地披在肩上,裤子和神态也是松松垮垮的,气质近似于早年的朴树。立立说,他也在假装上班。父母都以为他早已毕业,在做“放电影的工作”。他和笨笨就是在一个电影社团认识的,但他既没有创作的欲望,也没有鉴赏的能力,他只想看电影。“所以我们是朋友啊。”笨笨接过话头,一副了然的样子。
有个寒假,他去纺织厂扛了八天布,赚了两千多。他每天住格林豪泰,还要从酒店打车去厂里,钱也没剩下多少。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花掉我的一些时间,花掉我的一些精力”。
“好答案,我抄袭一下回答你的问题,我对自己的人生毫无规划。”笨笨说。她指的是我之前问她有没有想过40岁时的人生是怎样的。
“怎么?”笨笨问,又猛然反应过来地“啊”了一声,“对,你要做你的酒吧。”立立常去一家酒吧喝酒,他的积蓄也渐渐见底,两个月前,他干脆去酒吧做了调酒的学徒。接下来,笨笨的话少了很多。两人都抽起烟来。
我们去立立调酒的酒吧喝酒。立立把头发扎了起来,穿了系领结的背带衬衫,仿佛浪子从良。他还只会调两款基础酒,金汤力和马蒂尼,我们各点了一杯。调酒时,他紧紧盯着酒杯里的冰块,动作缓慢,面色凝重。笨笨的那杯有点冲,她没敢和立立说,硬着头皮喝完了。
我向立立讨教调酒之道,一向话不多的立立兴致高涨,大讲酒的名字、度数、产地、风味。前一晚他试酒,居然把自己喝醉了。
“不知道这个行业干下去会怎么样。”立立突然说了一句。我和笨笨都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行业”指的是调酒。“蛮好的,你还有个行业。”笨笨没说下去。
一周后,我们去一家咖啡馆给立立过生日。过去,在这家咖啡馆门口的小广场上,他们常常晒着太阳闲聊一整天,因而这里得名为“吹牛圣地”。但今天显得有些不一样。刚到下午4点,立立频频掏出手机,说他该去上班了。他站起身来,没多客套,和大家匆匆告别。笨笨看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
回去的地铁上,笨笨把自己藏在最后一节车厢的角落里,茫然地盯着空气。她像要向我公布一个大秘密,踌躇了很久后说,“其实我和立立之前有半年多没有联系了。”这半年多里,立立发生了两个变化:他恋爱了;他工作了。
我让笨笨独自待了一会儿,回来时看她摘了眼镜,眼睛红红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哭。她慌里慌张地擦干眼泪。“就是想要有一个废物的朋友,但是废物的朋友现在去调酒了。”她恹恹地说,“然后他就不会再回到和我一样的废物的状态了。”
我问,现在有情绪时她找谁倾诉。“有的倾诉,还写什么帖子呢?小安听不懂,其他人只会说,难过那我们吃蛋糕,那我们吃火锅。好久都没有人,没有人听我说的。”
立立很早就提醒过我他和笨笨的区别,他没有笨笨家的经济条件,也绝不会问家里要钱,“我要找一份有稳定收入来源的工作,这点是必然的。”
“我希望你能在苏州一直待下去,这样我就不用一个人待着了。”在我的苏州之行快到尾声的时候,笨笨看着我说。我知道它当然有结束的一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
“喂,爸爸你在忙吗?你这两天在苏州吗?”很客气,像打给一个工作伙伴。挂了电话,她解释她在国企当部门负责人的爸爸总是出差,“我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出差,也许是,也许不是,但是他可以暂时离开这个家,不是挺好的吗?”
第二天上午11点,我到了她家小区。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社区,妈妈带孩子在楼下打羽毛球。小区建于2010年,外墙有些暗哑,一户户人家的衣服晾在外面,但看着仍然整洁、体面。笨笨的妈妈已守在门口。她短发,戴眼镜,一身黑色套装,有些苦相,但一直挂着微笑。她两脚并拢,两手交叠,侧过身说:“你好,欢迎。”并让我换上鞋套。
爸爸立于背后,不知是不是近视的缘故,他眯着眼,微微抬起头看人。笨笨介绍我:“我在天涯上写东西,这是从北京来采访我的。”父母没说什么,气氛很快冷了下来。
笨笨领我上了二楼。她指给我看她的卧室门,没有锁,父母随时能进。床上堆满了毛绒玩偶,一个糖果盒正对门口,放满五彩斑斓的软糖。她发现我也爱吃软糖,就每天出门前用一个小夹子挑选出一罐,带来一起吃。
参观完毕,我们在红木沙发两端坐下,妈妈仍双手交叠。笨笨从大专出来,妈妈说,她感到“略有点遗憾”,“这个年龄了,我希望最好是稳定一点。但是她有她的想法,现在90后我们左右不了的。”笨笨后面的人生,妈妈一言以蔽之,“不太了解,也不想了解,了解不了。”她一直挂着不变的职业的微笑。
虽说之前我没见过笨笨妈妈,但妈妈每天都出现在我们的对话中。在笨笨的叙述里,她把伞弄坏了,妈妈骂她。阳台上的衣服没有翻过来晾,妈妈骂她。她去卤菜店顶班——在英国留学时,她做卤豆腐干、卤鸡腿、茶叶蛋,同学和房东都夸她——被妈妈的同事看到了,妈妈骂她,你是我见过最能屈能伸的人。
在我面前的妈妈反反复复就这两句:我们尊重她的想法,只要她开心、快乐。她无法举出更具体的例子,对话很快进行不下去,我转而问起笨笨的英国留学经历。“我们单位她是第一个。”我第一次感到妈妈的笑容颤动了一下。
我转过身,想和另一边的爸爸也聊一聊。爸爸还没说几句话,眼神不停瞟向我背后的妈妈。他站起来,又坐下,又站了起来。“是不是刚才电话响了你?”妈妈说。“是吗?那我回一个。”爸爸说。两人都站起身来。我只好告辞。
出来后,笨笨和我说,刚才的突然终止,是因为“我母亲一直在你的背后龇牙咧嘴地指使我父亲离开”。她猜测她妈妈是怕两人说得不一样,露了馅。
“这是我生命中最近的人了。在他们的理解当中,是在一个外人面前这样的夸奖我,或者说是用体面的方式帮我回答,”在出租车上她落寞地说,“但我不需要,我需要真诚的看法。”
笨笨和我讲过小姨夫的故事。“他妈的。”她这样开头。“他妈的”小姨夫是厦门大学法律系高材生,一直声称自己开了一家饭店。一天亲戚们临时起意去吃饭,小姨进门就说,找你们李老板。服务员说,我们老板姓张。小姨回家,看到小姨夫在睡觉。婚后三年,小姨夫早起做饭,送小姨上班,“顺路去饭店”,实则回家,9点开始炒股(亏钱)。等到傍晚,去饭店买卤菜,接上小姨,称卤菜是自家饭店剩下来的。
小姨起诉离婚,法庭上,妈妈“上蹿下跳”,外婆痛骂小姨夫“猪狗不如”。“但,”笨笨顿了顿说,“那个时候我就能理解人为什么不上班。在饿不死、穿得暖、夏天开得起空调、冬天喝得起热汤的时候,人不爱劳动就不劳动。”那时她还在大专任教,这个故事给她的最大教训是:父母不能容忍她不上班,所以她要像小姨夫一样撒谎。
细究的话,笨笨假装上班的谎言并不高明。她赚的钱花去了哪里?她的同事都是谁?为什么工作日她也能待在家?只要去她声称的工作单位看上一眼就好了。但她工作体面、待人谨慎的父母似乎从没意识到这些。笨笨说,她的谎言最接近被拆穿的一次,是有天爸爸要送她去工作单位,她几次推诿,爸爸也没坚持。连她自己有时也会想,是不是父母早就发现了?他们只是不说。
有天晚上,走去立立酒吧的路上,我们聊起了笨笨的三段恋爱。最久的是第三段,从她在大专教书持续到2021年初。我问他是个怎样的人。“他是怎样的人啊?”她在夜色下越走越慢,陷入了回忆,“有一天他从办公室外进来,说我是半年前专接本的学生,我是来拿证书的。他走进来的那一瞬间,阳光反在他身上,就这样。”
男友送了她一块“还蛮贵的”表,她认为这代表了男友对她好。但慢慢地,她工作受挫,失业,体重从130斤涨到200斤。男友起初还想拉回她,让她别吃了,或拉她一起看减肥节目。无果。他开始不回消息,只有给他送喜欢的零食,他才从家里拖拖拉拉地出来。即便开房,两人也不会发生关系。有次吃饭吵了架,她给他发消息,他再没回复过。
“我想到我以前的男朋友有点难过了,”笨笨在路上停了下来,靠着墙,大口喘气,“可能就不是为了这个人,而是为了曾经的自己,那些很美好的往事,现在都没有了。”
妈妈给她介绍了五六个对象,有一个是可以入赘的“男孩”。她后来才知道,“男孩”年近四十,秃顶。但还是谈(是“谈判”而非“谈恋爱”的“谈”)了几个月。“男孩”和媒人说她太胖了,妈妈说,我们给他加钱好了。
就是这位“男孩”给她发了微信,叫的是另一个女孩的名字。即便如此,笨笨仍然问他,愿不愿意坚定地选择我?对方回答,选择比努力更重要。相亲告吹了。
“一年总会有那么两三个。”笨笨用有点炫耀的口吻对我说,她也是有追求者的。她指的是天涯上自称未婚的中年男人,他们加她微信,说要来苏州找她,说要带她旅游。笨笨问我,他们看上了我什么?年轻、好生养,还是盯上了我家的钱?毕竟娶独生女就是“吃绝户”。
笨笨让我想到毛姆小说中的一类人物:芝加哥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城市,但总有人隐隐觉得生活不对劲, 远赴东南亚小岛,过上懒散的、无赖的、不识廉耻的生活,成为芝加哥人民的谈资。一个成功从道德、从竞争、从日复一日的劳作中脱逃的故事。问题是,笨笨和她的朋友们始终生活在芝加哥。芝加哥绝非他们的乐土。
“国庆,大家都是处于工作之后放松,然后玩。我不一样,我一直都没工作。”笨笨说她发现没地方蹲了,平时常去的茶室人满为患。这时她接到一个信用卡催收的电话。据她说,4年前,她收到邻居家儿子发来的QQ消息,要借近10万块,她没多想就用信用卡转了过去。自然是被盗号。她没敢告诉父母,想妈妈一定会暴跳如雷。每个月还一点,总能还上的,她想。等到失业,她还了一万多,几乎只还了利息。她来回倒信用卡,还问朋友借POS机刷。
10月8日那晚,她喝酒到凌晨三四点,刷到英雄联盟出手游的新闻,心想:游戏失败了可以再开,人生是不是也是这样?她回到家,发了一条微博:“人生能不能重开?我想试一试。”然后吞了那一板剩下的安眠药。
朋友看到微博报了警。第二天睁眼,她人没事,家里倒来了很多警察,非要带她去洗胃。折腾到下午回家,妈妈还在骂她,你知道警车开到小区里有多丢脸吗?她一下爆发了,“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说,我就是不要结婚!我就是减不下肥!妈妈追问,还有什么事?她坦白欠了十万块。她还没来得及说假装上班的事,妈妈就蹭地站了起来,要死了要死了,妈妈来来回回地说。
2022年新年,第一次见笨笨的两个月后,我重返苏州。我们坐在糖水店,点了番薯糖水、皮带绿豆沙和北海道双层牛乳。冬风渐紧,她越来越少出门(对付家人的借口是补习机构生意凋敝)。家人看她“像一尊佛一样”,下令:当天微信运动步数不满一万步,就扣除当天的零花钱。她下单了一个仓鼠跑步机,打算让她的手机替她跑步。我接过她的手机上下晃动,为她摇微信步数。
同盟分崩离析。小何在群里痛骂一个男群友“总是当众抠鼻屎”,被踢出群。“以后这个群里没工作的,还在读书的,矫情的,三观有问题的都不要加了。”白姐宣布。“没工作的”,笨笨注意到了这几个字,不知道有没有包括她。这个群后来就没人讲话了。
过年前几天,立立拉黑了她。每年过年时,立立都会让她从家里带一些礼品,他好应付以为他在上班的父母。笨笨正打算这天带礼品给他,发消息时,发现她“被红色感叹号了”。她不知道原因,也不想去问。
我们一时无言。当你困在密闭的透明罩里,为了避免窒息,能够紧紧抓住的就是人与人之间那点微弱的共振。但当现实吹来一阵风,它就消散了。
在天涯开帖时,笨笨有很多愿望,考过教资,减肥成功,和男朋友结婚,而帖子将更新到她找到工作的那天,“为这个帖子画一个圆满的句号”。句号目前看来遥遥无期。“王小波不是有写过牛的那个,一锤子一锤子闷锤打在身上,我觉得就像那样,慢慢慢慢它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会想了。”她不再更新帖子。
分开前我们喝了顿酒,头顶的电视正直播女足的亚洲杯决赛。我们看着女足一点点扳平,逆转,说起笨笨高中时参加校队轻松射门的往事。也许是被女足夺冠的热烈气氛感染了,她提议说下各自的新年愿望。
笨笨带我去过网球场,就在她家小区。这就是过去三年她的很多个夜晚:她坐在网球场的石凳上,听歌,玩手机,抽烟,偶尔啃面包。眼前正对一栋住宅楼,她指给我看:三层的夫妻每天吵架。十层的阳台亮起了灯,这户的大姐要等10点电费半价后才洗衣服。补完课的高中生在自行车车棚里三三两两。有时,一个不愿回家的大哥会坐到另一张石凳上抽烟。
笨笨说,她每晚坐在这里,都会想:人为什么要结婚?如果天天吵架,为什么还要过下去?一年365天在10点后洗衣服,不会厌倦吗?他们过着如此正常的生活,为什么我就是进入不了?
她不是没尝试进入过“正常的生活”。“我那时蛮傻的。”她形容在大专任教时的她。“傻”是“还有教学理想”的意思,她欣赏刻苦的女生,掏出工资给她们买书,报名专升本。另一层意思,是“不会做人”。领导想引入校园贷款,说“要盯准学生背后父母口袋里的钱”,她激烈反对。同事要学生花钱买证,她让学生去考权威的初级职称证,断了同事的财路。
新教师评课时,她讲到一半,同事说时间到了。他们都围着另一个新教师聊天,她不知道做什么。就连很多学生也因此讨厌她——他们就想买个证。当我追问细节时,她像重新回到了那个时候,瘫倒在座位上。“感觉我要被击垮了,虽然我也没有站起来。”她点起烟,被烫到了手。
“你在我们心里真的是一位好老师,最后不管你是受到怎样的误会还是各方面的压力,其实我们都是支持你的,老师加油!一定要开开心心的!”
春天真的到来的时候,笨笨给我发微信,说由于小区封控,她连网球场都去不了了。“大概是又可以彻底躺着一阵子了。”她说。
2019年初,电影《大象席地而坐》在苏州放映。“一头大象,每天坐在动物园里,它他妈就一直坐那。”电影里的人说。观众交流环节,笨笨站起来说,自己就是那头一直坐着的大象。她哭了,周围的女生也哭了。立立那时也在现场,他走过来,递给她一本胡波的小说《大裂》。那是她和立立的第一次见面,他们友谊的起点。
后来她听说满洲里真的有一头席地而坐的大象。那是2019年夏天,她还不知道她漫长的假装上班生涯即将开始。她独自报了一个内蒙古的旅行团,在满洲里那一站,她申请了一天的自由活动,打车到了猛犸象公园。在一头席地而坐的大象的雕像跟前,她陪它静静地坐了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