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时”的体检标准，卡住慢性病求职者｜深度报道

记者/纪佳文 实习记者/刁乐瑶

编辑/计巍

除了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很多国企和私企也用公务员体检标准来筛选求职者

2022年9月，因在体检中确诊桥本甲状腺炎（以下简称“桥本”），周雨收到了招聘单位的拒录通知。

周雨报考的不是公务员岗，但招聘单位体检参考的是《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行）》，在该标准的操作手册实施细则中，桥本、高血压等都被列为“体检不合格”。

从内分泌科大夫那里，周雨得知，桥本并不是什么严重的疾病，像她这种没有症状的患者，不用进行干预。她认为，桥本既不属于传染病，也不影响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招聘单位因桥本拒录她，是一种就业歧视。她向杭州市拱墅区人民政府申请了行政复议，2024年3月，她又向上城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多名慢性病患者告诉深一度，除了公务员和事业单位，很多国企和私企也用该体检标准来筛选求职者，导致他们求职选择受限。

近年来，呼吁更改这一标准的声音越来越多。今年全国两会期间，全国政协委员周世虹提交了“关于放宽《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用）》，依法保障慢性病患者劳动就业权利”的提案。

现行的《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行）》于2005年颁布、2016年修订，周世虹说，随着医疗水平的提高，有些在当时是严重、无法治愈的疾病，在今天已经完全或基本能够治愈，体检标准应当与时俱进，适时修改完善。

周雨体检不合格的通知

慢性病患者的求职困境

2023年3月，周世虹收到了两封慢性病患者的来信。

“慢性病给我们带来的唯一后遗症就是——就业歧视”，来信者写道，《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行）》（以下简称“公务员体检标准”）像是一座人造的大山，横亘在他们和工作之间，该标准明确规定了多种慢性病“体检不合格”，在求职时，很多行业以公务员体检标准为参考，导致许多慢性病患者求职受限。

因为这两封来信，周世虹开始关注慢性病患者的求职问题。

公务员体检标准颁布于2005年，修订于2016年，高血压、三度单纯性甲状腺肿、多囊肾、糖尿病等疾病，在该标准中被明确规定为“不合格”。

深一度记者了解到，该标准不仅适用于公务员招录，同时还被其他行业广泛参考。这导致一些慢性病患者在报考事业单位、国企、私企等非公务员岗位时，也常常因体检不合格被拒录。

一位多囊肾患者称，他大学毕业后参加“三支一扶”，期间被查出患有多囊肾。服务期内，他先后两次考上教师编，都因体检没通过被淘汰。2015年，六年服务期满，虽然他考核优秀，但因不符合公务员体检标准，被当地人事局拒绝转编。

他所在的一个名为“争取平等就业”的微信群里，很多群友有类似的经历：有人考教师编因体检不合格被拒，去应聘编外的教师岗位时，发现同样要参考公务员体检标准；有应届毕业生考了三家单位，“家家都考上了，家家体检都被卡”；一名在读博士研究生称，在得知除了公务员外，事业单位甚至部分国企和编外岗位也会拒录桥本患者后，陷入对未来的迷茫。

周世虹在了解中发现，一些在公务员体检标准中被列为不合格的疾病，如桥本等，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患者在接受治疗后，并不会影响日常工作。

桥本甲状腺炎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公务员体检标准第16条提到，“三度单纯性甲状腺肿，不合格”。在《公务员录用体检操作手册（试行）》关于此条文解释的“注意事项”中，明确提到桥本甲状腺炎不合格。

因为这条规定，周雨错失了心仪的工作。

2022年6月，社会工作专业毕业不久的她报考了杭州市拱墅区祥符街道社区工作者的岗位。在顺利通过笔试、面试后，她在体检中确诊桥本甲状腺炎。在这之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桥本患者。

接着，她收到了街道“不予聘用”的通知。

确诊后，周雨到杭州一所三甲医院内分泌科就诊，医生告诉她，她现在没有症状，也不需要吃药干预。

周雨认为，桥本不属于传染病，也不影响正常工作和生活，招聘单位应该根据报考者实际能否胜任该岗位进行录取。此外，她认为自己报考的社区工作者岗位不属于公务员或事业编制，不应该参照公务员体检标准。

但负责招聘的工作人员告诉她，按照规定，体检结论不合格就不能录用。

“过时”的标准

像周雨一样被桥本等慢性病卡住就业机会的求职者的遭遇，引起了很多人对职业录用体检标准的关注。

2024年4月16日，在中国政法大学“蓟门决策”论坛上，多位医学、法学领域专家就职业录用体检标准的合法性和正当性展开探讨。

专家们提出，法律和医学的发展有很大关系，公务员体检标准需要与时俱进，体现医学最新的发展成果，而目前的标准相对落后。

在深一度记者采访中，以桥本甲状腺炎为例，北京大学第一医院内分泌科主任郭晓蕙说，目前，桥本甲状腺炎在中老年女性中发生率较男性高，如果确诊但没有出现症状就无需治疗，也不影响工作和生活。即使出现甲状腺功能异常，及时用药治疗就没有问题。

在郭晓蕙看来，因为患桥本这样的“小毛病”，就对求职者作出拒录并不合理，招聘方应该更注重求职者的能力。

中日友好医院国际部内科副主任医师谭元菊告诉深一度记者，十几、二十几年前，人们对于甲状腺功能的筛查少，发现的也少；另外，现在人们的饮食结构、精神压力等和过去相比都有变化，甲状腺功能疾病在当下并不罕见。她说，对桥本患者，最常见的处理措施就是随访，定期进行甲状腺功能检查和甲状腺超声检查。

但按照上述公务员体检标准，桥本患者会在求职过程中被定性为体检不合格。

对此，解放军总医院第二医学中心健康医学科徐国纲在论坛中建议，要不定期更新体检标准，根据最新疾病诊疗指南，逐步研讨以剔除部分慢性病的排除标准；体检标准应该更加关注病症对工作能力的实际影响，而不仅仅基于疾病的存在与否。

《公务员法》规定，公务员应当“具有正常履行职责的身体条件”。其中第三十一条提到，招录机关根据考试成绩确定考察人选，并进行报考资格复审、考察和体检。体检的项目和标准根据职位要求确定，具体办法由中央公务员主管部门会同国务院卫生健康行政部门规定。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成协中认为，这一规定实际上强调了体检项目和标准需要与职位有非常强的关联性，但并没有明确说不符合体检标准的，就应当不予录用。体检之后如何处理，行政机关是有裁量权的，体检标准对于行政机关来说，只作为一个考量因素。

周雨后来报考了某法院书记员的编外岗位，该岗位同样参照公务员体检标准。这次的体检环节，外科医生摸了她的脖子，没有说什么，她最终也没有被要求查甲状腺功能，顺利通过了体检。

打不赢的官司

周雨认为，自己的身体条件可以胜任报考的岗位，拱墅区民政局以其患有桥本为由不予聘用属于歧视，损害了她的平等就业权。在周雨看来，该岗位不属于按公务员管理的政府工作人员，体检不应当适用公务员体检标准和操作手册，只要考生身体条件适应岗位需要，都应当认定合格。

咨询律师后，她向拱墅区人民政府申请了行政复议，2023年2月，拱墅区人民政府认为，周雨体检结果不合格，且事前已签字知悉并同意所报岗位的录用体检标准，因此拱墅区民政局作出的不予聘用周雨的行政行为并无不当。

周雨想到了行政诉讼。2003年，我国首例涉“乙肝歧视”的行政案件胜诉，引起了社会对乙肝病毒携带者群体正当权利的重视。

2003年6月，25岁的张先著在芜湖市人事局报名参加安徽省公务员考试，综合成绩在报考该职位的考生中名列第一，后因体检中发现是乙肝病毒携带者被告知不予录取。

同年11月，张先著向芜湖市新芜区人民法院起诉了芜湖市人事局，请求法院依法撤销芜湖市人事局的行政行为，并判令其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张先著认为，《安徽省国家公务员录用体检实施细则（试行）》体检标准侵犯了宪法规定的公民平等权、担任国家公务员参加公共事务的政治权利、公民的隐私权、劳动权。且其复检化验单乙肝两对半检查结果为“一、五阳”，不属于体检标准中规定的乙肝两对半检查不合格的情形。

法院认为，《安徽省国家公务员录用体检细则（试行）》与上位法并不冲突，是合法有效的规范性文件，可以参考适用，但该体检细则中未规定乙肝两对半检查“一、五阳”不合格。因此，复检医院以“一、五阳”的结果判定张先著体检不合格，属于无效结论，芜湖市人事局据此作出不准予张先著进入考核程序的行政行为缺乏事实依据，应予撤销。

尽管取得了名义上的胜诉，张先著还是没能进入公务员队伍，因为他报考的职位已由该专业考试成绩第二名的考生进入职。

直到2005年1月20日，国家人事部、卫生部推出《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行）》，正式取消对乙肝携带者的限制，这个群体的求职困境才得到改善。

周雨觉得，要想消除社会对于桥本患者等慢性病患者的歧视，也要有像张先著一样的人站出来。

2023年3月，她向杭州市上城区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请求撤销拱墅区民政局对她不予录用的决定，撤销拱墅区政府作出的《行政复议决定书》。

上城区人民法院驳回了周雨的诉讼请求，认为拱墅区民政局在招聘公告中明确告知体检适用标准，该行为并不有悖于现行法规，周雨报名时签字表示知晓并服从招聘工作安排，民政局根据“体检不合格”结论作出不予录用的行政行为并无不当；拱墅区政府的行政复议决定符合法律规定。

在司法实践中，非公务员岗位参照公务员体检标准招聘，一般都会被认为“并无不当”

“是不是依据本身错了？”

收到判决结果前，周雨的委托代理人之一、海南海石律师事务所律师张晓丽对胜诉还是抱有希望，“毕竟她报的是编外岗”。直到拿到结果，她才意识到，只要公务员体检标准不更改，通过诉讼途径很难解决问题。

医学生梁禄暖的经历再次验证了这一点——在司法实践中，非公务员岗位参照公务员体检标准招聘，一般都会被认为“并无不当”。

2023年7月，因体检被查出患有桥本，笔试、面试都排名第一的梁禄暖被厦门市中医院（属于事业单位）拒录。她认为，厦门市中医院的行为构成就业歧视，于同年10月起诉了医院。

她查阅了《事业单位公开招聘人员暂行规定》，其中提到应聘人员必须具备适应岗位要求的身体条件，除此之外，现有的法律法规中，没有对事业单位招聘体检的具体规定。

厦门市湖里区人民法院认为，现行法律、法规对事业单位招聘的体检标准没有具体统一的规定，福建省对于非省属事业单位没有明文规定，但参照适用公务员体检标准是通用做法。厦门市中医院根据市卫健委的相关规定，参照该标准进行体检工作并无不当，不构成就业歧视。此外，现行法律法规并无明文规定，以桥本甲状腺炎为由对事业单位的应聘者拒绝录用系违法行为。

2023年11月，一审法院因起诉理由和依据不充分，驳回了梁禄暖的起诉。二审维持原判。

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副教授朱光星指出，这类案件，法院基本上都只作形式性合法与否的基本审查，只看有没有标准、求职者是否符合标准，而不会去触及标准本身是否妥当。所以，实际上考生们能够获得的司法救济是非常有限的。

周世虹说，用人单位以该标准作为依据拒录，从法律层面上说没有错，“所以要从源头上解决问题，是不是依据本身错了？”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教授成协中 提到，从法律位阶来看，《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行）》属于行政机关制定的规范性文件，不具有普遍的、强制适用的效力，不能违背上一位阶的任何法律规范。 在复议和诉讼中，复议机构和法院有权对其进行实质的合法性审查，应该重点审查体检项目与岗位职责的关联性，以及有没有医学上的根据。

成协中表示，如果当事人没有提出“规范性文件附带审查”，复议机关和法院一般不会主动进行这种高强度高密度的审查。“去判定标准中的某一项是否合理、合法，有很大的弹性，要看复议机关和法院愿不愿意去费这个劲，敢不敢担这个责任。”

周世虹关于“放宽《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用）》，依法保障慢性病患者劳动就业权利”的提案

更多“站出来”的人

张晓丽说，周雨的案子在起诉时，没有申请规范性文件附带审查。

“直接提出审查标准，失败的可能性更大”，她认为，周雨报考的是编外岗，相比起废除某项标准中某一项的难度，从非公务员、非事业编岗位不应该适用公务员体检标准这点出发，胜诉更为有望。

代理过周雨的案子后，张晓丽接到过一些类似情况的咨询，但最终，大部分人没有选择行政复议或诉讼。大家的顾虑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觉得大概率会败诉，不愿继续在这件事上花费精力；二是担心隐私问题，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自己患病。

李婷是地中海贫血基因携带者，2023年，即将毕业的她报考了厦门市思明区教师编，后因体检不合格被拒录。公务员录用体检标准第三条提到，血液病（地中海贫血属于血液病），不合格。

李婷说，基因携带者和患者不同，她没有贫血症状，血红蛋白也是正常值。申请复检后，她又到厦门大学附属第一医院做了基因检查，院方的证明书显示，她是地中海贫血基因携带者，无需治疗，无传染性。

她打了好几次12345投诉，问题总会被转回到区教育局，工作人员告诉她，他们只按照三甲医院的体检结果来，地贫患者和地贫基因携带者都不合格，还劝她“有病的话就先治病”。

李婷最终没有走法律途径，“感觉（行政诉讼）也没有什么用，根据公务员体检标准，他们（招聘方）的说辞是不变的。”

也有一些慢性病患者，在尝试推动标准的修改。

2022年，包括多囊肾、桥本等慢性病患者和他们父母在内的200多人，联名写信给全国人大常委会，请求对公务员体检标准进行备案审查。

在信中，他们提到，公务员录用体检标准在一定程度上巩固甚至加深了各行各业对于慢性病弱势群体的歧视，恳请全国人大常委会对该标准进行审查，请求撤销标准中有关多囊肾、桥本甲状腺炎、高血压不合格的规定。后收到回复：不属于违宪审查范围；已将建议转交给有关部门。

2022年和2023年，全国人大代表张宝艳和金力也分别提出类似议案，建议放宽《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

但涉及具体的标准修改，医学专家有不同的看法。以多囊肾为例，多囊肾是一种基因遗传疾病，有人认为，多数患者在55岁以后才开始出现肾功能缓慢减退，而多囊肾大学生患者毕业时一般为22周岁左右，他们和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既不会传染也不会影响工作，应撤销标准中关于多囊肾不合格的规定。

北京市某三甲医院肾内科副主任医师告诉深一度记者，多囊肾是一类遗传性的肾病，确切病因尚不清楚，尽管大多在成人以后才出现症状，但在胎儿期即开始形成。多囊肾主要由两种基因突变引起，大多数患者可维持正常肾功能到30岁左右。有研究发现，PKD1突变患者和PKD2突变患者发生尿毒症的中位年龄分别为54岁和74岁。除非进行基因筛查，否则无法判断具体是哪种类型的基因突变。即便如此，这两种突变患者也都有可能出现早发疾病。因此，每个患者的病程发展很难预测。

南京市某三甲医院肾内科副主任医师告诉深一度记者，虽然现在有药物可用于治疗多囊肾，但药价贵，且有的患者服药后效果并不明显。“无法预测患者会在什么时候发病，有的人二十多岁确诊时没事，但三四十岁就发展成尿毒症了，但这个时候还没有退休。”他说，有些患者在囊肿发展过程中会出现出血、感染、发烧等症状，如果发展成尿毒症，每周要透析三次，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工作。

但一些改变也在发生着。就在上文提到的“地中海贫血基因携带者”李婷被厦门市思明区教师编拒录一年后，今年5月，随着《广西壮族自治区事业单位公开招聘人员体检通用标准（试行）》的出台，在广西，因地中海贫血彻底无缘入职事业单位已成为历史。该标准第三条提到，地中海贫血（地贫基因携带者、静止型、轻型）且血红蛋白高于90g／L，不影响正常工作的考生，即可获得体检合格的认定。

深一度记者了解到，该标准印发前，广西并没有专门面向事业单位公开招聘人员出台专项体检标准，事业单位招聘参照公务员体检标准执行，地中海贫血基因携带者通常会被认为体检不合格。

据2016年《中国地中海贫血蓝皮书》数据显示，目前我国有3000万人是地贫基因携带者，其中广东 (16.8%)、广西 (24%)、海南 (15.1%)、贵州 (10.68%) 地贫基因携带率尤其高。除了以上四省 (自治区)，福建、江西、湖南、重庆、四川、云南等省 (市) 也是地贫重灾区。

广西壮族自治区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相关工作人员告诉深一度记者，该标准的修改确与广西是地中海贫血高发区域有关。关于该标准的政策解读提到，事业单位招聘总量大，岗位多元，部分岗位有一定的专业性和特殊性，结合当地地贫基因携带者发生率高达20%的实际，制定该标准，是为了进一步保障广大考生权益，规范事业单位体检组织实施工作。

在深一度记者采访中，广西壮族自治区卫健委相关工作人员表示，他们此前收到自治区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厅的通知，希望修改关于地中海贫血的标准。他们找当地医院专家研判后，将结果转给自治区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厅，并有了后续标准的出台。

各界对于公务员录用体检标准问题的关注，让律师张晓丽也看到了一些希望，她认为，代理这类案件的终极目标，是通过案例引起社会重视，最终推进公务员体检标准的修改，“这可能需要很多个周雨站出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周雨、李婷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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