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报告：比亚迪工人超长加班情况普遍 工时问题应回到集体谈判桌

Poetra RH/Shutterstock

在入职深圳宝龙比亚迪第7天时，普通工人小卢睡到了早上8点才起床，这意味着距离到车间集合的时间只有半小时了。走在去车间的路上，他脚步有些急躁，在食堂简单扒两口早餐后就赶紧去换上防尘服准备打卡开早会——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等待他的还有“一整天的流水线机械性的干活”。的确，除去午餐和下午的一次15分钟小息，他要在流水线上工作起码10个小时。

他的状态和最初进入工厂的那几天已经完全不同，当时的小卢对新工作有些兴奋——尽管2月底的深圳还有些寒意，他早上7点47分就已经洗漱完毕，早早地便从宿舍出发，在食堂吃上一些热乎的食物。短短工作了一周，小卢每天都要有10个小时在生产线上“打螺丝”，下班最早都已经是夜晚接近9点。

从漫长的生产线上逃出之后，他疲累不堪。在睡觉前，用手机刷刷抖音视频是为数不多的娱乐，或者是在抖音上分享一下自己“打螺丝的生活”，和网友们聊上两句疏解一下压力。一周只有一天假期，光是休息都不够，“每天工作10小时，周末只能放假一天，就这样日复一日的熬了过来。每天几乎的时间全部都是在工作中。”

图片来源： Jenson/ Shutterstock.com

晚班也是常事，往往休假的日子都是为了调节日班和晚班的时差。小卢不时在网上分享晚班的场景，有时候是他随着大批工人在夜幕中“逆行”到工厂上班的画面，有时是晚班中的小憩时间——工人们在夜幕中坐在车间外的路边，没有人说话，全都低头看着手机。对他们来说，7、8个小时的晚班只有这非常短暂的休息时间。有一天早上晚班下班，小卢在回宿舍的路上看见有工人昏倒在路上，他没有过多评价，只是感叹，“为了生活而劳碌奔波，辛苦的打工人。”

作为小时工，小卢按照时薪计算工资，最开始的时薪是24元，一天工作10小时才有240元的收入。他感叹，“我的青春24块钱一小时，每天从日出到晚霞，从黑夜到凌晨。”工作干满3个月后，工价跌至22元，他认为这样的工资太低，最终决定离职。

小卢觉得疲累源自于工时长。根据他发出来的3月的工资单，31天里，他休假7日，上班的24天里，有16天是晚班，总工时达到了245小时。根据《劳动法》，他这个月算上加班其实最多只可以工作204个小时，超出法定上限达20%。

比亚迪各地的工厂都有不少像小卢这样的年轻人进进出出，最终“挑战比亚迪”失败。生产线上也有一些在比亚迪工作了许多年的老员工，赵先生便是其中一个。9年前入职比亚迪成为普通工人之后，他就一直待在流水线上。流水线的速度很快，忙起来的时候他连去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做抖音视频分享在比亚迪工作的日常成了他的小爱好，赵先生不时会在早上8点左右在工厂门口拍摄晚班下班工人的“盛况”，为了保证生产线不停，两班倒在惠州比亚迪工厂已经稀松平常——赵先生每个月也都会有一些日子上晚班，下班时已经是清晨，和刚刚来上班的员工在工厂内擦肩而过。一个晚上的晚班要连续上10个半小时，到了下班时他总是已经饥肠辘辘。在食堂吃完早餐，再骑车回家，回到家后几乎就是倒头就睡，这样周而复始。

在一个视频里，赵先生算过一笔账，一天大约有12个小时投入在工作里，只有吃饭和去厕所的时间可以休息一下，其余都在流水线上忙碌，而扣除7个小时的睡眠和2小时左右的通勤时间，最后剩余给自己的时间每天只有大约3小时。

“每天12小时的工作，不是流水线，就是操作机台。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操作，完全不需要动脑子。到点就去食堂吃饭，下班就回宿舍睡觉。”

“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和机器人已经没有分别了，你已经很久不知道动脑是什么感觉了。”

依据抖音上的资料，赵先生是惠州比亚迪工厂的正式员工，他说自己的底薪是2360元，剩下的收入来自于加班工资、绩效工资和其他补贴。他每周基本只放假1天，每天工作10到11个小时，平日加班工资有1.5倍，周末加班则有双倍工资。扣除五险一金等，赵先生每月大概有6000多元的收入。

周休一日，每天只有3个多小时的个人时间，真的是出于热爱工作吗？赵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过这个问题，只是在朋友邀约时不敢前往，因为囊中羞涩，他也这样说过，“不敢生病、不敢请假、不敢休息”，因为知道一旦停下来，“家里的生活就会陷入困境”。

小卢觉得疲累源自于工时长。根据他发出来的3月的工资单，31天里，他休假7日，上班的24天里，有16天是晚班，总工时达到了245小时。根据《劳动法》，他这个月算上加班其实最多只可以工作204个小时，超出法定上限达20%。

比亚迪各地的工厂都有不少像小卢这样的年轻人进进出出，最终“挑战比亚迪”失败。生产线上也有一些在比亚迪工作了许多年的老员工，赵先生便是其中一个。9年前入职比亚迪成为普通工人之后，他就一直待在流水线上。流水线的速度很快，忙起来的时候他连去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做抖音视频分享在比亚迪工作的日常成了他的小爱好，赵先生不时会在早上8点左右在工厂门口拍摄晚班下班工人的“盛况”，为了保证生产线不停，两班倒在惠州比亚迪工厂已经稀松平常——赵先生每个月也都会有一些日子上晚班，下班时已经是清晨，和刚刚来上班的员工在工厂内擦肩而过。一个晚上的晚班要连续上10个半小时，到了下班时他总是已经饥肠辘辘。在食堂吃完早餐，再骑车回家，回到家后几乎就是倒头就睡，这样周而复始。

在一个视频里，赵先生算过一笔账，一天大约有12个小时投入在工作里，只有吃饭和去厕所的时间可以休息一下，其余都在流水线上忙碌，而扣除7个小时的睡眠和2小时左右的通勤时间，最后剩余给自己的时间每天只有大约3小时。

“每天12小时的工作，不是流水线，就是操作机台。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操作，完全不需要动脑子。到点就去食堂吃饭，下班就回宿舍睡觉。”

“有一天你会发现，你和机器人已经没有分别了，你已经很久不知道动脑是什么感觉了。”

依据抖音上的资料，赵先生是惠州比亚迪工厂的正式员工，他说自己的底薪是2360元，剩下的收入来自于加班工资、绩效工资和其他补贴。他每周基本只放假1天，每天工作10到11个小时，平日加班工资有1.5倍，周末加班则有双倍工资。扣除五险一金等，赵先生每月大概有6000多元的收入。

周休一日，每天只有3个多小时的个人时间，真的是出于热爱工作吗？赵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过这个问题，只是在朋友邀约时不敢前往，因为囊中羞涩，他也这样说过，“不敢生病、不敢请假、不敢休息”，因为知道一旦停下来，“家里的生活就会陷入困境”。

无锡比亚迪电子有限公司发生工人罢工事件。图片来源：抖音

无锡比亚迪工人抗议加班管控

比亚迪的工时长、放假少，不少网友称比亚迪的流水线是“死亡流水线”，新老员工都对此亦有怨言，指流水线太快，一日10个钟头工时太长。然而到了2024年的5月，江苏无锡比亚迪工厂的工人却因为工厂突然执行“5天8小时”的工作制，发起了罢工行动，中国劳工通讯早前亦有报道。他们抗议工厂的加班管控，要求工厂恢复晚班等原有的工作制度。许多网友不解工人竟然要求恢复加班，有网友评论说，“天天说（工厂）卷死啦！这企业不让卷又不开心啦！”也有人说，“不违反劳动法还不乐意了！”

无锡比亚迪的工人对突然取消加班、实行5天8小时工作制的反应其实不难理解。正如上文提到的赵先生一样，尽管他们也因为长时间待在流水线上而苦恼，但由于他们的收入十分依靠加班的工时，如果仅仅依靠5天8小时的工作，他们可能根本无法应付生活的开支。

越来越多的比亚迪工人在网上分享他们在各地比亚迪工厂的工作状况，也让CLB慢慢留意到比亚迪工人在工时和工资方面遇到的困境。基于这些工厂里的比亚迪员工发布在网上的视频和自述，我们整理发现，违法超时加班在比亚迪公司不同省市的工厂均属常态。

流水线上的比亚迪工人：小时工及正式工加班的违法情况

这份报告聚焦比亚迪流水线上的小时工和正式工（又可细分成普工和技工）的加班情况，资料搜集来自于比亚迪工人在抖音平台上自己上传的资料。小时工一般是短期工作（工期一般是三个月或六个月），按小时计薪，工人没有加班费和社保；正式工则在比亚迪较长期工作，双方签订劳动合同，工资主要由基本工资和加班工资组成，企业会为工人缴纳社保和发放绩效工资。

一般来说，比亚迪的小时工均以两班倒工作，早班工作时段由早上八时半到晚上八时半，也有工厂是早八到晚八，其间中午和下午各有一小时吃饭时间，因此实际工作10小时（编者注：《劳动法》并未规定用餐时间是否包括在工时内。根据有关就餐时间争议的民事判决书，法院主要考虑点在于：1）就餐时间在考勤表是否有所反映，2）规章制度及劳动合同是否规定和约定吃饭休息时间，3）工人就餐休息时间是否属于工作的延伸（例如短暂就餐就要投入工作）。这份报告假设用餐时间明确与工作时间分离，且在考勤中有所反映，所以本报告没有将用餐时间算作工时。惟即便扣除用餐时间，违法加班仍然普遍。

）；晚班则只有中间一小时吃饭，3点和5点各十分钟休息，整体工时约10.5至11小时。小时工每月的休息时间不定，有些工人每月只有休息两天，有些则休息四天。

根据《劳动合同法》，这样的工时已经违法。法律规定，小时工在同一用人单位一般平均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小时，每周工作时间累计不超过24小时。本报告仅以搜集到的现实情况来分析个案。以一个月31天的情况计算，假设一名小时工工作了27天早班（即比亚迪要求工人每周上六天班休息一天），该月他的周工时是60小时，月工时已经达到了270小时。

而如果我们假设工人该月工作了27天晚班，则每月工时会增加至283.5小时（假设晚班比早班约多工作0.5小时），这样的情况下，小时工违法加班的时数则更多。如果工人每月只能休息两天，则平均下来，一名工人的白班每月工时达到290小时；而若工人上晚班，这名工人的每月工时达到304.5小时。

与比亚迪签订劳动合同的正式工的工时，同样存在违法的情况。根据《劳动法》第三十六条和《国务院关于职工工作时间的规定》，中国实行劳动者每日工作8小时，每周工作40小时的标准工时制度，（编者注：《劳动法》第三十六条写明中国实行的工时制度是平均每周“不超过四十四小时”，但《国务院关于职工工作时间的规定》第三条则明确“职工每日工作8小时、每周工作40小时”。对于两者的差异，本报告采用人社局2020年对一份提问的答复。这份答复确认中国实行的标准工时制时是“每周不超过40小时，至少休息1天”。采用40和44小时对报告的结论并无影响，因为即使把周工时提高至44小时，报告引用的个案仍然违法。）因此比亚迪的周工时并不符该法规定。即便有人搬出《劳动法》第四十一条，指用人单位每月可延长工时最多36小时。如果以一个月31天来算的话，《劳动法》规定的每月最长工时为220小时（ 每月最长工时＝ 23 (31天 - 8天休息日) * 8 + 36 = 220小时）。据工人自述，正式工每天标准工时是8小时，但工人一般要加班2小时，亦即与小时工白班一样，工作时长是10小时；在旺季，公司更会要其额外加班，工时达11小时。不过，比亚迪的一些正式工可以选择周末是否加班。

这样，同样以一个月31天的情况计算，即使是最保守的情况，一名正式工周末完全不加班，他每周工时50小时，月工时为230小时（ 该正式工的月工时 = (31-8) * 10 = 230 小时），同样已经违反了《劳动法》规定。事实是，无论是自愿还是被管工要求，几乎没有比亚迪流水线的工人不在周末加班，因此，正式工每月工时的违法情况同样严重。旺季和周末加班的程度愈高，违法超时加班的时数便愈大。

工人们如此“自愿”地去大量加班，源于他们的收入不高。我们以小时工的情况来先作说明。虽然各市的标准稍有差异，但比亚迪小时工的时薪约在22元上下的水平。

假如一个小时工只以每周五天八小时的方式工作，则其每月工资约4000元。假设该月工人的日常开支约为2000元，则其实际收入只有约2000元（2023年深圳居民人均月支出约4000元，长沙约3800元，合肥约2500元，西安约2300元。比亚迪流水线工人大多是农民工，消费水平假设比城镇居民低，这里假设为2000元。），要应付其他特殊生活开支（例如子女、父母的开销）十分勉强。事实上，像广州、合肥、西安等比亚迪有设厂的城市，其城镇单位就业人员的月平均工资都普遍超过6000元，比亚迪的小时工在不加班的状况下收入非常之低。

比亚迪正式工的工资制度同样鼓励工人加班。以普工为例，一些比亚迪工厂的工人月基本工资只比该市的最低工资水平稍高。技工的底薪可能更高，但工人仍需要依赖加班才能赚得该市平均水平的薪资。另外，比亚迪对请假的扣款方式也变相维持工人的长工时。有工人在网上分享，假如工人在工作日请假，公司会从其休息日的加班时间抵扣。当扣完休息日加班工时，便开始抵扣工作日工时，变相令工人每月计薪的工作时间被扣减，影响底薪计算，令整体收入锐减。

举例而言，一名工人底薪为2600元，以下是他按底薪计算的时薪和加班时薪：

工资构成

人民币（元）

底薪

2600

按照底薪计算的时薪 (2600/21.75/8 ≈ 15)

15

工作日加班时薪（时薪1.5倍）

22.5

休息日加班时薪 （时薪2倍）

30

法定节假日加班时薪 （时薪3倍）

45

如果他当月在休息日加班两天，但在工作日休息六天，那他休息日加班的时间会被两天工作日休息所抵销，剩下另外四天休息会再在当月工作日数扣除，工人缺勤四天。结果，他当月的底薪和加班工资均会下降：

工资构成

人民币（元）

扣减后底薪 (2600 - (15*10*4) = 2000)

2000

按照底薪计算的时薪 (2000/17.75/8 ≈ 14)

14

工作日加班时薪（时薪1.5倍）

21

休息日加班时薪（时薪2倍）

28

法定节假日加班时薪（时薪3倍）

42

由于底薪与加薪时薪在制度上直接挂扣，工人为了避免蒙受工资上的整体损失，因而不敢请假。另外，公司还会先扣除工人有两倍工资的假日加班时间，进一步惩罚工人，因此会让工人更多地透过加班来抵扣请假后被扣减的加班工时。

该帖子也举例，如果一个工人实质到手6610元，具体的工资构成如何：

工资构成

人民币（元）

底薪 （ 月薪制）

2600

加点费 （假设该月加点44小时)

44*27.9

加班费 (假设该月加班60小时)

60*37.2

绩效(假设25%)

2600*25%

超产奖 （假设1000)

1000

扣除其他杂费(预支吃饭、社保、公积金等)

1060

总共工资(底薪+加班费+加点费+绩效+超产奖-杂费)

6610

当中，我们可以看到，这6610元工资，有超过六成都是来自于加班。

比亚迪的工资及休假制度与超时加班互为因果

在个案中我们看到，比亚迪的工人陷入一种困境：因为工人的基本工资太低，所以他们都需要额外加班；而因为工人都超时加班，因此又让仅贴近最低工资标准的基本工资得以维持。同时，正式工和小时工的用工方式，也是互为因果地令双方都仍然处于这样的困境——这是因为工厂得以招聘到如此之多的小时工，也是因为有固定劳动合同的工人基本工资太低，扣除五险一金后到手的收入实则少于做小时工收入，不少工人宁愿选择做小时工也不做正式工；同时工厂因为可以招得大量的小时工，可以保持生产线2班倒、不停歇，正式工若不主动加班，只能沦落到收入更少的境地。

事实上，基本工资的过低和加班工时对工人的重要性，可以从一反面例子说明：一名工人提到，若工人不能完成一项任务，可能面临的惩罚是，领导会以给他安排“五天八小时”的工时来要胁——若以小时工来算，时薪23元，每月上班22天，月薪就只有约4000元；而如果是普通工人，即使绩效、超产奖都正常拿到，扣除五险一金后，收入大约就只有3190元。亦即是，比亚迪管理方深知工人只能透过加班，才能获得稍为体面的工资。管理方以“五天八小时”为威胁，是因为管理方通过限制工人的工作时间，能够令工人收入大幅下降、生计受威胁，令工人被迫接受管理方的不合理要求。

工厂对工时的零碎敲打：提早到岗、限制休息和如厕时间

比亚迪每天的加班时间和每月休息日安排还只是其超长工时制的一面。此外，比亚迪还通过零碎的安排拿走工人的自由时间，在如下的例子中可以看见制度之外比亚迪超长工时的情况：

首先，大部分流水线上的早班工人不是在规定的工作时间才打卡上班，而是要提前15分钟到达岗位，预留15分钟开早会；一些工人下班后还要预留15分钟开会检讨，因此，工人的实际工时每天还会延长半小时。假如把每天的开会时间半小时加进工作时间，则以每月上班26天来算的话，工人总共又加班了13小时，相当于超过1.5个工作天。

工人的休息时间也不必然可以完全休息。管工占用休息时间开会是偶有发生的事。吃饭时间，工人步行到食堂和排队可能又要超过半小时，匆匆吃过饭后，又要提早回岗位打卡，因此工人们吃饭后的休息都要“赶紧”，免得耽误时间。

不得不提工厂仍然普遍存在的限制如厕时间的情况。工人想上厕所都要经过专门登记，要找人替岗。管理方还限制，如厕不能超过10分钟。事实上，一些工人可能根本找不到人替岗，或者在替岗问题上与同事起冲突，这就让工人只能不上厕所，透过损害自己的健康来维持产线的正常。一位工人曾于2023年11月在网上投诉，在西安比亚迪厂区每天喝水、抽烟、上卫生间的次数最多只有三次，每次十分钟以内。也就是说，工人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包含喝水抽烟上卫生间”，“每天员工工作12个小时时间，除过吃饭时间，只有30分钟时间（休息）”。

最后，工人的视频反映，很多流水线上的工人都是站立工作。工人们长时间站立，出现腰酸、背痛、腿痛等各处身体痛楚。虽然有些工人表示会慢慢习惯疼痛，但这可能只是痛感的麻木，而并非纾缓。长期而言，会造成工人肢体关节劳损、发炎、麻痹等疾病。工人在工厂长时间站立劳动，加上一早一晚的通勤，造成极大的劳累，“上班时间比睡觉时间还要多”。这些都是比亚迪急速发展下工人的劳动状况。

为了更全面、仔细地了解中国比亚迪一线工人的工时、工资等劳动状况，中国劳工通讯基于大量工人分享的视频里提到的工厂，集中搜集了比亚迪四个整车工厂基地的情况。这些基地分别位于西安、长沙、合肥、深圳深汕，都是汽车产能较大的工厂。以下，我们将略述在比亚迪这四大分厂里实际的例子。

四大比亚迪整车工厂厂区的违法加班情况

西安比亚迪

网上信息显示，西安比亚迪厂区在两年间持续出现违法加班的情况。一份比亚迪短期工招聘广告显示，工人时薪22元，以“白晚班模式”上班，1个月倒一次班。一般来说，由于工厂不会让机器停止，白晚班模式即是两班十二小时工作，扣除约两小时休息时间，工人每天至少工作十小时，而且要上连续多天晚班（接近半个月）。

2022年9月9日，一位在比亚迪仓库工作的小时工表示，他以每天约170元的工资早八晚八地工作，至少9月9日、10日上了班，再由9月14日开始，连续上了15天晚班（假设晚班工作10.5小时），属于违法加班。

一位经中介公司入职的比亚迪工人在2024年2月表示自己需要早八晚八两班倒工作。这位工人表示自己上六休一，每天工时都在10个小时。她由2月15日发布第一条视频，直至3月22日的最后一条视频，一共上了30多天班。即便这些全为早班，她的总工时起码达到300小时。事实上，即便分开两个月计算，这名工人二月加班时数仍达到42小时（ 11天工作日和2天休息日的加班时数 ＝ 2*11 + 10*2 ＝ 42 小时），三月最少加班62小时（ 16天工作日和3天休息日的加班时数 ＝ 2*16 + 10*3 ＝ 62 小时）

长沙比亚迪

比亚迪在长沙厂区的小时工同样在早八晚八地工作。网上的招聘讯息显示，长沙比亚迪直招小时工采用“白晚班模式”，1个月倒一次班，工人的时薪是22元，日薪220元，亦即工人每天计薪工作10小时，并要在当月转换白晚班。

一个小时工2024年6月发布的视频显示，他5月上班共26天，除了早下班两天以及一天额外加班一小时，每天都是10小时工作，实际上班257小时，违反《劳动法》的工时规定。），不符《劳动法》要求。

另一份在智联招聘刊登的招聘广告显示，西安比亚迪正式工亦以每天十小时工作，且违法超时加班。该广告写道：“平均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左右，早八点到晚八点，晚八点到早八点”，“月休2—4天”。换言之，这些将被招聘的500名普工的周工时将会维持在60小时甚至更长，月工时则介乎270-290小时，不符《劳动法》要求。

招聘广告来源：智联招聘网站 访问日期: 2024年7月17日

长沙比亚迪

比亚迪在长沙厂区的小时工同样在早八晚八地工作。网上的招聘讯息显示，长沙比亚迪直招小时工采用“白晚班模式”，1个月倒一次班，工人的时薪是22元，日薪220元，亦即工人每天计薪工作10小时，并要在当月转换白晚班。

一个小时工2024年6月发布的视频显示，他5月上班共26天，除了早下班两天以及一天额外加班一小时，每天都是10小时工作，实际上班257小时，违反《劳动法》的工时规定。

该工人2024年5月的加班时数

长沙比亚迪的普工工时同样违法。一份智联招聘的广告写道，长沙直招普工工时为5天8小时，加班一般为2－3小时，月休2－4天。换言之，这批200人的普工平均需要“上六休一”（有时休息日甚至更少），即使假设工作天完全不加班，他们的每周工时也达到48小时。以每月31日计算，月工时为216小时（ 月工时 ＝ 8*(31-4) = 216 小时），违反《劳动法》规定。如果工人们每天加班2小时，则月工时达270小时。

招聘广告来源：智联招聘网站

访问日期: 2024年7月18日

合肥比亚迪

合肥比亚迪工厂工人的工时采用早八晚八的两班倒工作制，不过员工一般要早10到15分钟到岗位上开会。一名男工表示，他在早7点50分开会，8点工作到12点，然后午饭1小时后，回岗位工作至晚9点。一个月下来，他上了29天班，放假一天，工作了319小时，是本报告收集到最高的月工时，估计超时加班159小时（ 加班工时 ＝ 319 - (20天当月工作日8*) = 159小时）。另外两份工人的工资条则显示，他们在2024年5月工资为7436元和7228元，但这是靠286小时和278小时的工时换取的（ 考虑到企业的工资保密制度，此处将不公开工人上传的工资条，以免工人被追究。），这两名工人各超时加班了142小时（ 加班工时 ＝ 286 - (18天工作日*8) = 142 小时）和134小时（ 加班工时 ＝ 278 - (18天工作日*8) = 134 小时）。

普工招聘信息，资料来源﹕BOSS直聘

访问日期：2024年7月22日

合肥比亚迪的招工可分为正式工和小时工两种。不少小时工在网上分享在比亚迪工作的经历。透过一名小时工在社交平台的分享，我们看到，他的时薪为28元，还有每月饭补145元。虽然该小时工的时薪较高，但工人仍然需要大量加班。在月工作319小时后，他获得9077元工资，扣除保险个人所得税，到手工资8877元。至于该厂工人一般月薪在6000-8000元不等，如技能高、工时长可达9000元。

深圳深汕比亚迪

深圳深汕特别合作区的比亚迪工厂有招聘小时工和正式工。根据BOSS直聘的信息，小时工是白晚班模式、一个月倒一次班，薪资为25元一小时，月薪为5500-7000元。抖音上的招聘资讯、工人发帖与留言则显示，正式工的底薪介乎2100-2500元，大部分人总工资为5000元不到-5500元，有少数人说可达9000元。

该厂有工人指出，每天在厂里工作12小时，其中1.5小时吃饭，每个月休息两天，不少工人都要两班倒。加班时薪在平日以1.5倍计、周六日双倍、节假日三倍来计算。一如上文归纳，不论工人在什么时候请假，最终都要先以休息日加班的时薪为基础抵扣。

一位开叉车工人的工资条显示，他在2024年5月的工资约5700元，其中基本工资为2410元，加班工资约3100元。他当月只休息5天，每天工作11小时，五一假期那5天也上了3天11小时的班，总加班时数为122小时，远超法例规定（每月36小时）。另外，一位电喷部门的工人指他一个月上班28天，每天加班两小时，工资4800多元，但总加班时间是56小时。

图：开叉车工人的工资条

一些工人希望多加班，以获得更高工资，甚至不希望放假。一位工人@阳幺妹在2024年3月发帖指出，比亚迪规定每两周必须休息一天，“这么人性化的规定真的好吗？” 不过，这位工人的留言也很矛盾，一方面工人羡慕陆河比亚迪实行七休一（每周休一天），另一方面又觉得月休一天就够了。说到底，当工人的基本工资仅贴近最低工资，与生活所需有较大距离，工人就被迫在提升工资与适当休息之间作选择。

工人的工时（以至于工资）直接受比亚迪的产能规划影响。阳幺妹在2024年3月发视频表示，总部要求深汕工厂第二期（小漠）日产550辆车，因此员工凌晨12点还在加班。有工人留言表示，一天550台算少，深汕工厂第一期日产800多辆车；也有工人表示，现在产量不及坪山的一半。由于坪山工厂产能正搬迁至深汕，可以预想，在搬迁完成后，若工人人手不增加的话，深汕工厂比亚迪工人的工时和劳动强度免不了再增加。

比亚迪带领汽车制造转型的同时应改善工人待遇

2023年深圳市居民人均月支出约4000元，长沙市约3800元，合肥市约2500元，西安市约2300元。比亚迪流水线工人大多是农民工，消费水平假设比城镇居民低，这里假设为2000元。如按国务院5天8小时标准工时的规定，工人每周工作40小时，能获得的收入非但不能享有体面的生活，甚至难以支付基本生活开支。

国际劳工组织曾经就生活工资作以下定义：在无需加班的情况下，使工人足以提供家庭过着体面生活的工资。而当中体面生活就包括食物、食水、住房、教育、交通、医疗护理等等。从1978年改革开放，国家说要“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同时劳资关系和谐亦是社会发展的重要基础。工人如何实践议价能力呢？答案就在集体谈判之中。而考察中国过去30多年的集体谈判成果，至少从比亚迪企业的状况而言，显得乏善足陈。

劳资集体谈判才能达致合理工时和生活工资

面对不合理的基本工资和时薪，以及违法的加班工时，比亚迪工人们目前只能是“全盘接受”和“离职”当中二选一。当“8小时工作制”早已是中国的劳动法律，当加班的时间早就在劳动法里有明确的限制，包括比亚迪在内的企业仍然我行我素——CLB认为，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尤其是工人的工时和待遇问题，应该根据中国有关集体协商的法律规定，邀请劳资双方回到谈判桌，由企业工会代表工人和雇主进行集体谈判，一同商定出合理的用工方式，也可以商定出合理的工资和工时。

如果说中国政府在法例上并不重视集体谈判，这无疑是错误的，而且劳资双方就工时进行协商，也一早写入法律中。《劳动法》三十三条规定﹕

企业职工一方与企业可以就劳动报酬、工作时间、休息休假、劳动安全卫生、保险福利等事项，签订集体合同。集体合同草案应当提交职工代表大会或者全体职工讨论通过。

《劳动合同法》第五章，甚至有集体合同专节，当中的五十一条规定如下﹕

“企业职工一方与用人单位通过平等协商，可以就劳动报酬、工作时间、休息休假、劳动安全卫生、保险福利等事项订立集体合同。集体合同草案应当提交职工代表大会或者全体职工讨论通过。”

那么，在报告中提到的合肥、西安、深圳、长沙，集体谈判的落实情况是如何？

早在2008年深圳市新修订的《深圳市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总工会工会法>办法》，当中就将“集体谈判”纳入法律条文。办法中提及到工会高管和近亲属不得进入工会核心；同时，又规定工会和企业均不得拒绝或拖延集体谈判，一方提出集体谈判要求，另一方要在十天内回复谈判要求。

在这个背景下，2008年深圳沃尔玛8500名员工与沃尔玛公司签订一份有关薪酬休假、福利培训的集体合同，当中更列明今后三年，沃尔玛公司平均员工工资比上一年度高9%。

而在合肥，安徽省在今年的3月28日通过《安徽省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工会法〉办法》的修订，在修订的最新版本中，依然提到企业与职工平等协商﹕

“第二十条﹕工会应代表职工与企业、实行企业化管理的事业单位、社会组织就劳动报酬、工作时间、休息休假、保险福利、劳动安全卫生以及职业培训等事项进行平等协商，依法签订集体合同。”

西安的所属省份陕西，在2008年，陕西省人民政府办公室就有一份〈关于认真贯彻《国务院办公室关于深入贯彻工会法支持工会工作的通知》的实施意见〉，当中提到民主协商机制：

“劳动保障部门要会同工会组织，积极指导推动企业建立和完善劳动合约制度、平等协商集体合约制度和工资集体协商制度；积极协助工会指导企业建立健全劳动争议调解委员会，加强劳动争议调处工作。”

在2023年，我们甚至可以看到陕西安市碑林区工会在宣传自己在外卖骑手行业组织成果，便是成功使“饿了么”和工人签订集体合同。

至于长沙，湖南省早在2011年就有大力推动工资集体协商的“彩虹计划”，鼓励企业和职工签订集体协商合同，但有政协委员表示签订的合同“内容贫乏、雷同，缺乏可操作性。职工对工资协商认知度低，企业被动应付、协商沦为“走形式””。

而近年，湖南的工会亦有不同动作去落实集体协商。根据2023年10月9日《工人日报》，湖南省近年开展了“工资集体协商质量提升三年行动计划”、工资集体协商“春季要约行动”，全省有效期内的工资集体协议超2.6万份，覆盖企业7万余家，覆盖职工380万人。

从有关集体协商的立法和各地相关政策来看，中国政府一直在推动完善集体协商制度，而工会如果真如宣传所言，落实大规模的集体协商——相信当前比亚迪工人“加班方能糊口”、“五天八小时是惩罚（工人）”的困境也会迎刃而解。

然而，透过集体谈判为工人加薪的成功范例，当前并不在中国的比亚迪，而是在越南。2022年，比亚迪越南工厂的工人因为不满晚班津贴未有按时发放、以及伙食津贴太低，曾发起了多次罢工，有数百至近千名工人参与。比亚迪工厂所在的省工会得知情况后，要求工业园区的工会积极了解情况，之后与比亚迪开展了一系列谈判，最后比亚迪公司同意将基本工资提升了15%，改善了工人食堂伙食。工人更为自己争取到了每日半小时的换班休息时间，且公司每年会按照基本工资，向工人发放额外一个月的奖金。

越南工人的谈判其实是一个很好的示范，大型的罢工最终透过集体协商谈判找到了解决方案，工人的权益得到了保障和提高，企业可以继续投入生产。然而，在中国，面对不合理的基本工资和时薪，以及违法的加班工时，比亚迪工人们目前似乎还是只有却接受或者离职的选项。CLB认为，想要解决这样的问题，尤其是工人的待遇问题，应该根据中国有关集体协商的法律规定回到谈判桌，由企业的工会代表工人和雇主工厂进行集体谈判，一同商定出合理的用工方式。作为民族之光的比亚迪可以与越南的工人集体谈判，也应该可以与中国的工人集体谈判。

当然，这样的谈判或许并不简单。首先是工会的活化。我们发现，比亚迪工会主席，不少来自比亚迪的人力资源管理部门，比亚迪汽车有限公司联合工会主席段忠，同时为比亚迪西北地区人力资源部员工关系部经理；汕头比亚迪工会主席曾菊生，同时为人力资源部负责人；常州比亚迪汽车有限公司工会主席钟栏，同时为比亚迪华东(常州)产业基地人力资源总监；比亚迪襄阳园区工会主席胡严，同时为比亚迪华中地区人力资源部襄阳人事科科长。

根据中华全国总工会《企业工会主席产生办法（试行）》 “企业行政负责人（含行政副职）、合伙人及其近亲属，人力资源部门负责人，外籍职工不得作为本企业工会主席候选人。”——比亚迪各地公司的工会主席人选明显违反了全国总工会的规定；同时，在维护公司利益和工人利益之间，工会主席陷入利益冲突，可能阻碍工会履行职责代表工人，难以主动介入谈判维护工人权益。

另外，谈判当然需要经过实践才能总结经验，针对比亚迪现在的状况，工会如果仅仅从工资入手，比亚迪完全可以说：“我们没有违反最低工资的规定。”这样的谈判或许还是要从工时入手，尤其现实是比亚迪工人要依靠违法加班，才得到能够糊口的工资——工人要生活，他们就不能不接受这种“违法加班”的现状。所以，工时和工资是一体两面，不谈工资的合理工时是等同削减工人薪水，但不谈工时的合理工资也是在等同慢性谋杀工人。

其实，比亚迪在中国也不是完全没有谈判的案例。早在2011年8月底，深圳比亚迪开始大规模岗位调整，当时比亚迪官方美其名曰“调整优化”，员工被限期（在9月30日之前）接受调整，或自谋出路，或选择辞职，但公司没有交代任何赔偿问题。当时比亚迪员工认为，所谓“调整优化”，是企业无成本裁员的障眼法。数百名比亚迪汽车销售有限公司工人开始通过建立QQ群的方式组织维权，甚至准备到市政府拉横幅示威。后来100余名员工推选出20名员工代表，维权的员工给其上级工会坪山新区总工会写联名信，请求比亚迪工会组织和地方总工会依法履行维护工人权利的职能，试图争取工会出面协调处理此事。也委托律师给比亚迪发去一封律师函，建议比亚迪接受员工集体协商。但比亚迪公司工会一直保持沉默。历时一个多月后，在工人屡次施压、冲突不断升级之时，比亚迪态度才发生转变，劳资双方终于坐到了谈判桌边，被裁员的工人最后得到经济补偿金。如果比亚迪尽早同意集体谈判，或者比亚迪工会没有忘记代表工人的职责，相信事件可以更快更好解决。要补足最低工资与生活工资的差额，力量对等的集体谈判是惟一的出路。中国的工会必须代表中国比亚迪工人，而不是继续只担当“送温暖”的义工、求职网站中介。

至于如何协商出更合理的工资水平，可以参考2000年中国的《工资集体协商试行办法》列出的因素，当中包括要考虑﹕

（一）地区、行业、企业的人工成本水平；

（二）地区、行业的职工平均工资水平；

（三）当地政府发布的工资指导线、劳动力市场工资指导价位；

（四）本地区城镇居民消费价格指数；

（五）企业劳动生产率和经济效益；

（六）国有资产保值增值；

（七）上年度企业职工工资总额和职工平均工资水平；

（八）其他与工资集体协商有关的情况。

目前，比亚迪工厂内工人仍然继续长工时、低工资的日子。企业工会不应被动，在劳资冲突爆发之后才来事后补救，而应尽快组织集体协商，为工人争取最大权益。同时，地方工会也应为这些企业工会提供法律、组织资源上的支援。而比亚迪企业也应该明白，在危机未爆发前，事先和工人协商、沟通，反而是最有利令工人稳定和安心、也有利于企业可持续发展之路。至于政府当局，其实目前已有多则法规订明集体协商的内容、方法，如今政府需要的是以第三方的角度推动法规在工厂内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