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揭短，中介团战，按人付酬：职校招生季的激烈战场

▲ 2024年5月，贵阳经济技术学校正在举办活动。（图片来自学校官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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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生中介纷纷赶至校门口，拍摄焦急等候的家长，拎着被子离校的学生，配文：“我在酒店学校门口，退学的，联系我，还有书读”。团队负责人曾发了一份《贵州中职学校劣势》，共列举了15个职校的各类问题，包括校区老旧、宿舍条件差、管理混乱等，以说服家长选择自己学校。团队负责人曾向陈骏口头承诺，招到两个学生入读，每个支付报酬1500元，从第三个学生开始，每个10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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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南方周末实习生 符怡婧

责任编辑｜何海宁

贵阳经济技术学校违规扩招风波过后20天，2024年8月15日，汽修专业一名受访学生独自带着行李回校报到，电商专业的陈鹏（化名）则选择到其他学校入读，在他看来，留下来没有意义。

7月下旬，多名网友发布视频称，贵阳经济技术学校（以下简称经济学校）在只有600个招生名额的情况下，却招收了三千多名学生。7月26日晚，学校将部分学生分流至其他学校就读的通告，彻底引燃学生和家长的怒火。“把多的学生当变卖物卖给其他学校。”一名受访学生这样形容。

贵阳市教育局于7月28日通报称，经济学校存在通过第三方违规超许可范围招生、超计划招生，并涉嫌虚假招生、虚假承诺等行为，该局已立案调查。

7月28日以后，该校新生均可全额退费，再入读其他学校。贵阳当地职校招生市场再度被搅动，短视频平台出现了大量以“经济学校”为素材的招生视频，招生中介纷纷赶至校门口，拍摄焦急等候的家长，拎着被子离校的学生，配文：“我在酒店学校门口，退学的，联系我，还有书读”“经济心碎宝子又又又来了”。其中，“酒店学校”是主播们对经济学校的戏称。

当南方周末记者以家长身份咨询贵州省多所职校时，有的招生人员会主动提起经济学校的问题，作为对比，衬托自己学校的学籍保障、管理完善等。

随着入学季的到来，这场风波正在平息，但其背后无序竞争的职校招生市场，却还未被遏制。

分流、退学、留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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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26日通告分流的这一天，陈鹏称经济学校的新生军训已经进行到第5天，当天下午班主任并未安排军训，而是让他们待在寝室等消息。

到了晚上，班主任将学生喊到教室集中，告知由于学校招生超了名额，他们将会被分流至贵州城市职业技工学校。

李尧（化名）自称是经济学校“招生老师”，在短视频平台上持续发布该校招生内容。他称，此前贵阳市教育局已入驻调查，发现确实存在超计划招生现象，这才有了转校安排。

网上流传一份当时经济学校要求学生签署的《专业分流知情同意书》，其中写道：“按照贵阳市教育局的要求，原报读我校的老年人服务与管理专业、电子商务专业、城市轨道交通运营服务专业三个专业的学生按照专业对口，市内择优、费用不变、老师跟随的原则进行分流”。

一份电子商务专业班主任发在家长群里的通知，则明确转学的学籍是对方学校，学费仍按进校的标准，3年不变。

南方周末记者查询发现，贵州城市职业技工学校为民办中职，该校获教育部门批准的2024年招生计划里，没有电子商务专业，仅有计算机应用与维修、护理专业，这两个专业每年的学费为8800元，比经济学校每年5980元的学费还高出许多。

一名外地受访家长的孩子就读的也是这一电子商务专业。据这名家长回忆，7月26日晚饭时间，孩子给她打来电话称要转校。“他们（指校方）告诉学生，要搬学校，那个学校如何好，是这个学校的一个分校，让孩子们尽量不要麻烦家长，统一坐大巴车过去。”她得知后非常生气，“怎么不通知我们家长？”

在这名家长看来，此事十多天前已有网传端倪，但是她都以为是假消息，“还觉得是别的学校为了招生，诋毁这个学校”。而且在7月21日该校还发布声明：“贵阳经济技术学校没有办学资质”及“贵阳经济技术学校的学生无学籍”的说法均为谣言。

直至孩子打来电话。她立即开车赶往学校，发现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家长。

当晚陈鹏迟迟没能入睡。晚上10点，他从寝室往下看，仍有许多学生围着校领导讨要说法，高举手机拍视频，而涌入学校的家长也越来越多。

次日早上9点多，陈鹏所在的班级组织了班会，班主任在班会上告知了3个选项：留校、分流、退学。

陈鹏决定退学。同样受影响的还有该校其他非分流专业学生。上述汽修专业学生也有了退学的冲动，7月31日，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班里共有十多名学生申请退学。“那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你在里面读书你不会有（退学冲动）吗？”

8月9日，南方周末记者联系上经济学校电商专业的张姓班主任，对方称事情已得到妥善处理，具体采访需通过贵阳市教育局许可。

招生混战下的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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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公开信息，经济学校为民办中等职业学校，全校有教职工两百余人，其特色专业包括幼儿保育、汽车运用与维修、生物制药工艺等。该校创办于1995年，原址位于贵阳市花溪区，2024年3月才搬迁至贵阳国家高新区，新校区环境设施比较好，因此吸引了很多学生。

在各个短视频平台上，目前仍能搜到该校多个宣传视频。视频从如同高级酒店一般的接待大厅开始，展示上床下桌的新宿舍，崭新的跑道、草坪、篮球场，还有美容床等实训设备。

不仅经济学校，许多职校也都在短视频平台发布推广内容，或进行直播。有的短视频账号会标注某校某老师，有的则以“贵阳公办学校老师”“贵阳中职招生老师”“贵阳升学指导老师”命名，宣传多所学校。这些发布者采取各种方式吸引学生，如打上标签“初三考不上高中怎么办”，强调学校是“军事化管理、全新教学设备”，或在评论区贴心询问是否要找学校，再发上一张学生宿舍照片。

一名自称承接多个学校招生咨询的“招生老师”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当地中职学校大多没有分数门槛，入学名额先到先得，而前来咨询的学生，问得比较多的是学校住宿环境，如有没有空调、实训设备好不好，等等，对于学校的管理、师资等问题反而问得少。

“主要是环境比较好。”李尧介绍经济学校的话术是：不会强迫学生进厂，百分百给学生推荐就业，甚至对入职企业不满意，还能回校找班主任换。他在介绍时主要推幼儿保育、电子商务这些专业，至于烹饪之类的，因为场地还没建好，他不推荐。

近三年来，贵阳市中等职业学校招生人数连续增长，2022年招收22250人，至2024年已是25044人。李尧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24年当地好多中职学校提前招满，“没有哪一年职校这么早就提前截止报名的，今年就是最早的一年，今年学生太多了”。

而经济学校相较其他学校，则是更早截止报名的。在7月20日前后，网上已在流传该校违规扩招至3000人的消息。实际上，这场风波的直接导火索可能正是来自职校招生竞争，有采访对象称，是其他学校将此信息散布至网上。不过，截至发稿，此信息未获官方受访证实。

多名“招生老师”和学生家长表示，正是这一说法导致家长和学生不安，部分学生陆续从经济学校退学。学生退学再次成为其他学校“招生老师”的短视频素材，被散发至网络上。直至事发当天，陈鹏看到很多其他学校的招生中介混入校园，当场拉走退学的学生家长。

李尧称，该校已经向贵阳市教育局申请增加招生名额，但还未获批便出事了。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联系贵阳市教育局，询问经济学校是否有此申请，截至发稿未获回复。

全国工商联教育商会监事长马学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各个学校的实际招生数量与教育部门之间存在协商的余地，招生不够可以补录，招多了可以申请补计划。教育部门审批时需看学校的承载力和培养力，承载力是指有没有准备好相应的宿舍和饭堂、实训场地等，培养力则是学校能否成功培养学生走上就业岗位。

据陈鹏介绍，该校电商专业设有7个班，人数不等，他所在的班有五十多人，其一个朋友所在的班是十几人，这已远超电商专业计划内100名学生。

值得注意的是，经济学校还在计划外招收了其他专业学生，包括美容美发、烹饪等。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一名女生在经济学校招生问题的视频下留言称：“学校没有美容美发专业了，想回也回不去了”，另一名女生则表示可以申请转专业。

根据贵州省招生考试院2024年的通知要求，招生专业必须按照贵州省教育厅和贵州省人力资源社会保障厅统一面向社会公布的招生专业目录执行，“未经公布的专业当年不得开展招生”。

“招生老师”的激烈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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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招生季的火爆市场里，充斥着各类“招生老师”，职校大量聘请招生人员进行宣传推广和招徕生源。据南方周末记者采访和观察，这些招生人员既有本校任教的老师、招生办老师，也有第三方中介、兼职人员。

17岁的陈骏（化名）曾于2024年6月到经济学校兼职“招生老师”。他说，这份兼职工作是一家台球厅经理推荐的，应聘没有门槛，应聘者大都是高考后出来找暑期工的学生，还有的应聘者年龄更小。

到了学校，他的工作是坐在办公室，按照学校提供的招生名单，逐个给刚刚中考结束的学生和家长打电话，让他们到学校预约报名，同时在抖音、快手等平台进行招生宣传。在那个办公室里，有十多个与他类似工作内容的“招生老师”，同属于一个团队。在饭堂吃饭的时候，他看到了更多的“招生老师”，估算有上百人。

正式上岗前，学校曾组织人员培训，讲解招生技巧。陈骏留存的微信截图里，团队负责人曾在微信群里发了一份名为《贵州中职学校劣势》的文档，共列举了15个职校的各类问题，包括校区老旧、宿舍条件差、管理混乱等，以说服家长选择经济学校。

此外，陈骏提到，团队负责人还教他，在电话中回复家长时，可以说该校是公办学校；而在可能会留存证据的文字信息回复时，则要说是“公办民助”。

这份工作的待遇较高，团队负责人曾向陈骏口头承诺，招到两个学生入读，每个支付报酬1500元，从第三个学生开始，每个1000元。不过，陈骏称，他了解到该校其他招生团队的提成标准是每个学生1500元，没有梯次。

由于业绩不佳，陈骏兼职一周后被辞退，没能拿到任何报酬。

不过，同为该校“招生老师”的李尧给出了不一样的提成方案。他承接各个学校的招生宣传，自称与经济学校合作招生已有两年半时间，2024年更是主要集中宣传经济学校，招收了50名学生。

李尧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的团队里有12个人，都是全职人员，底薪3500元，招生提成每个200-300元。另外还会花费一百多元为学生购置充电宝和生活用品，他表示这是维护学生关系，学校会予以报销。

南方周末记者以应聘招生人员的名义联系贵阳市另一所职业学校一名王姓老师时，对方自称是该校教学老师，而非“招生老师”，“不像兼职和外包的，招生结束以后就不跟进了”。同时也允诺类似的招生提成，并提到如果招收的是家庭困难的学生，可获得国家政策补助的，则需等到9月该生获得学籍后，才能兑现提成。“要保证他不能退学，退学我们就得不到教育局的补助。”

“招生老师”的激烈战场中，也不乏互相诋毁的情况。贵州城市职业技工学校曾于7月23日公告称，宋某某招生团队及其员工为给其他学校招生，编造事实诋毁该校。公告提供的造谣证据中，“蔡老师”在招生工作群里称该校为民办学校，要带学生出去打工，“那天报的一个男生他家就住在城市技工的旁边，他爸爸说那个学校垃圾得很”，等等。

该公告称，宋某某由警方协助带到学校，承认其捏造事实并当面递交致歉信，公告还配上了数张现场照片以说明情况。

但对家长而言，他们并不了解“招生老师”之间的生意技巧。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多名经济学校的学生家长中，有的是孩子在初中学校遇到招生人员，决定入读的，有的是通过高中老师介绍，还有一名家长远在新疆务工，上学和退学都是孩子独自办理。

8月4日，一名伍姓家长带着孩子从经济学校退学，父亲拎着棉被走在前头，儿子则跟在后边。这个孩子挺喜欢这所学校，原不打算退学，犹豫再三之后才下定决心退学。他即将入读的是另一所民办职中，环境很好，但学费每年上万元。这位父亲决定把孩子送进学校后，便外出打工，“在哪里学都靠自己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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