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凉亭坍塌致6死10伤：倒在风雨中的外地务工者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8月11日晚8点36分，江苏常州市经开区横山桥镇芳茂山公园内，一凉亭在风雨中坍塌，导致6人遇难10人受伤。遇难者多来自外地，在常州务工。芳茂山公园是他们务工之外，为数不多的能够消遣逗留的地方。

记者｜陈银霞

实习记者｜侯翔宇

编辑｜王珊

风雨凉亭

8月11日，正值周末，郑心琴没有去工厂加班。这天十分闷热，最高气温达39度，一整天都是“那种要下雨又没下雨的感觉”。郑心琴的出租屋只有十几个平方，摆了一张床、一个冰箱，还挤着一家三口和小儿子养的几条狗，逼仄、憋闷得像个蒸笼。晚上7点40吃过晚饭后，郑心琴赶紧骑电动车载着大儿子孙俊皓从家里出来，他们的目的地是芳茂山公园。

郑心琴41岁，老家在河南信阳农村，她目前在常州横林镇一家地板厂工作。大儿子孙俊皓21岁，在山东念大学，暑假过来短暂团聚。郑心琴也想闲暇时带儿子到处转转。芳茂山公园是横山桥镇最大的湿地公园，占地350亩，去年11月才开园。公园在横山桥镇镇政府西侧600米，挨着横山桥镇最繁华的区域，南临新利财富广场，背靠芳茂山，有白龙观、大林禅寺、福寿禅寺三处景区，东西分别是横山桥高级中学和芳茂山庄别墅区。

公园围湖而建，孙俊皓和母亲从西侧入口进入，很多饭后散步的人，三三两两结伴，带着孩子，十分热闹。一开始，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好在青翠的芳茂山、宽广的湖面、充满古意的凉亭和石桥也让人觉得惬意。孙俊皓和母亲往北绕湖走了半圈，身上已发热出汗。这时，开始起风了，天空中的云层也压了下来。孙俊皓说，“走吧，要下雨了。”他们绕到公园西南角，出去要经过石桥上的凉亭。

事发凉亭坍塌前的样子（受访者供图）

刚走过凉亭三十多米，大颗雨滴开始飘落，砸在身上冰凉。因担心感冒，孙俊皓母子二人跑回了凉亭。凉亭聚集了20多人。江苗和母亲到的早一些，她告诉本刊，亭子非常高大，纵向有约10米长，宽度也有几米，两侧各有4根立柱，没有设置能坐下休息的地方，大家全站着。她记得孙俊皓，“一个高个子男生和他妈妈”。她还注意到亭子里有一个妇女带着2个孩子，此外还有两个年轻女孩，其中一个穿着碎花裙；有一个看着60多岁的保安骑着电动车冒雨赶来，车子也停在凉亭里。所有人身上都湿透了，冷得瑟缩着，妻子倚偎着丈夫，母亲则搂着孩子。

风很大，公园里的树木猛烈摇晃，大雨倾盆。风将雨从西侧吹入凉亭，躲雨的人都稀稀拉拉站在凉亭东侧。孙俊皓站在东北角，靠近桥面栏杆，母亲在他左后方半米的位置。江苗的母亲站在东侧靠北，亭子边缘，江苗站在中间。母亲招呼她离她近些，事后看，这可能是决定生死的一步。十来分钟后，雨势渐小，江苗兴奋地掏出手机拍了段4秒的视频，孙俊皓也给父亲打了视频，“再等一会儿就走了。”

可突然风雨又大了，还伴随着闪电，一会儿在东边闪，一会儿在西边闪。江苗嘀咕，“这个闪电怎么老围着我们？”江苗母亲心里也感觉怕怕的，两人都没再说话。就在这时，亭顶“咔擦”一声脆响，“有点像木头断裂的声音”，亭内灯一下灭了。“跑！”母亲一声大喊，江苗闷头冲进雨里，“轰隆”的巨响从背后传来。再回头看，亭子已经塌了，巨大盖有琉璃瓦的木质屋顶十分完整，像锅盖一样盖在人们身上，裂开的木头刺一样伸出去，破裂的瓦片像碎掉的碗一样锋利。

凉亭坍塌后的现场（受访者供图）

只有五个人跑出来了：江苗母子，一对小夫妻，还有60多岁的保安。江苗跑得最慢，亭子坍塌的位置距离她仅半步，她吓得腿发软。废墟上，一个粗哑的男声哭喊着“阿妈、阿妈”，是孙俊皓——亭子往西南方向坍塌，刚好在他脚下空出锅盖那么大一片地方。“我还没来得及恐慌，就已经站在废墟中了”。母亲倒在孙俊皓脚下，蜷缩着，半个身体压在亭子底下。

雨还在下，逃出的五人开始救人，但倒塌的柱子、厚重的瓦片，根本搬不动。他们只好报警，还打了120、119。孙俊皓的手机进水了，界面不听使唤，他拼命给父亲打电话，打了好几分钟才终于打出。8点39分，在出租屋里的父亲接到电话，一路连闯三四个红灯赶到现场。此时消防员也到了。孙俊皓的父亲和他们一起，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将郑心琴从废墟中拉出来。孙俊皓说父亲不愿母亲躺在冰凉的地上，抱着她在草坪上等待救护车。

9点半左右，郑心琴被送往常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接近10点，孙俊皓的朋友李良赶到医院，看到孙俊皓站在医院大厅里，浑身湿透，身上多处被砸的印记、血迹，头、背、脚上有擦伤、淤青，眉毛和手被砸肿。他重复着“我妈妈没了”，在大厅站了四个多小时。“让他坐也坐不下，很崩溃，一直走来走去”。接近3点，医生告诉家属郑心琴没有抢救过来。

雷击与脆弱的建筑

事情发生的第2天，倒塌凉亭的废墟被清理干净，原来凉亭所在的桥面用雨布盖了起来，彩钢围起一圈。事发当晚7点04分，常州市气象台曾发布强对流黄色预警，提到夜里新北区和武进区的镇（街道）将出现雷电、7-9级雷暴大风和小时雨强达20毫米以上的短时强降水等强对流天气。8月12日凌晨，江苏常州经济开发区管理委员会在官方公众号发布了关于“8.11”雷电灾害的情况通报，通报提到，雷击致芳茂山公园凉亭坍塌，调查和善后处理在展开中。

官方通报

作为我国最常见的气象灾害之一，雷电放电产生的高温、猛烈的冲击波以及强烈的电磁辐射等物理效应，使其能在瞬间产生巨大的破坏作用，对人员、建筑物、电子信息设备带来严重威胁。因此，20世纪末雷电灾害被联合国“减灾十年计划”列为人类遭受的十种最严重自然灾害之一。江苏省气象局曾指出，江苏省地处中纬度地带，属暖温带向亚热带的过渡型气候，雷电活动频发。

按照雷电灾害易发程度，江苏省气象局2021年7月编制的《江苏省雷电易发区域及其防范等级划分》将江苏雷电易发区域划分为三级：高易发区、中易发区和一般易发区。此次事故所在地芳茂山公园位于常州市北部的经开区，属于“高易发区”。江苏省防雷中心助理工程师沈刚等人撰写的《江苏省雷暴和雷击事故对比及其雷击率分布特性》也指出，夏季６-８月是雷暴的盛发期，同样也是雷击伤亡事故的盛发期。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雷电研究领域副教授、高级工程师张云峰告诉本刊，雷击凉亭导致人员伤亡的情况不常见，但确实存在。温州市气象局专家胡萍在2022年发布于浙江气象的《浅谈户外亭子雷电防护》一文中，对2004-2021年温州地区共发生514起雷电灾害进行了统计。他发现户外亭子雷电灾害为5起，占比不高。但亭子特有的半敞开或敞开式小空间，人员避雨易造成群死群伤，人员伤亡为20人，占伤亡总数的27.78%。胡萍提到，造成伤害的方式主要是接触电压和跨步电压。通俗讲，就是触电身亡。

张云峰说，当雷电作用于建筑物时，由于其材料、结构和附属设施的不同，所遭受的破坏程度也会有所差异，但雷电直接击中建筑物并导致其坍塌的概率相对较低，在这种情况下，需要考虑的是建筑物本身的质量是否存在问题。“雷电能量计算基于闪电的电流强度和放电时间，电流强度在几千至几万安培，但放电时间通常非常短，只有数十微秒。”对此，余力也持类似的看法，他是一家防雷检测公司的负责人，曾在浙江一气象局工作多年，参与过十几起雷电事故调研。他告诉本刊，这十多起事故里，“雷电对建筑物的损坏，通常只是在建筑物上打出一个小洞，破坏一个屋角，最大的是破坏了半个屋面，损坏建筑物内电源系统，如空调、电视、洗衣机等，但均未造成坍塌。”余力说，雷击造成的人员伤亡，通常是人体遭遇直击雷，或者雷击中建筑物、大树，周边产生接触电压和跨步电压所致。

根据幸存者描述，凉亭顶部看着是木质的，但现场有许多大的碎石块。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工程师、注册岩土工程师陈宇判断凉亭主结构大概率使用的是钢筋混泥土。“木结构的建造、维护成本是钢筋混泥土结构的5倍，而且工艺稀缺，近些年新建凉亭99%以上均为钢筋混泥土结构，出事凉亭屋顶可能出于装饰性需求，采用木质结构。”

凉亭的建设主要考虑防风问题。在常州，其设计抗风标准是10年一遇风压，0.25Kn/平方米，相当于8级风。陈宇说，抗风主要考虑抗弯、抗拔（风将建筑物拔起）能力，其关键是柱子、柱子与梁的连接点的质量。柱子的抗风能力主要依赖于钢筋的数量、直径和强度，每根柱子需使用8-10根16-20mm的强度最大的三、四级钢筋。节点位置，由于横向和竖向钢筋缠绕，钢筋密集，混泥土内也有石子，浇筑质量不好会导致节点位置形成混泥土空洞。

陈宇告诉本刊，由于凉亭并不住人，属于建构物而非建筑物，在实际施工时通常交由景观园林公司负责，他们再分包给小型承包单位。凉亭这类单体建筑面积小于5000平方米的新建建筑，无需进行施工图审查。缺乏监管之下，包工头可能随便找七八个工人就能开工，出于成本考量，会有偷工减料，“很多公园凉亭开裂、沉降十分严重。”

外地打工者

郑心琴来常州打工已有十多年。她长得漂亮，皮肤白皙，见人总是笑嘻嘻的，说话轻声细语。她的堂弟孙辉告诉本刊，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老家就陆续有村民外出打工。常州距离他们的老家很近，只有600公里，常州横林镇为“中国强化木地板之都”，是全国217强镇，拥有近1900余家工业企业，是老乡们外出打工的主要目的地。本刊记者统计，这次6名遇难者，多是外地到常州的务工者，他们分别来自安徽、河南、贵州等地。

倒塌的凉亭

郑心琴是地板厂的工人，她最初的工作是把一卷卷的地板膜裁切成一块块，一天工作12小时。后来因为表现优异，3年前被工厂提为包材库裁膜部的副主管。她的丈夫则在厂里做技术工。郑心琴工作认真负责，小儿子说，“妈妈要告诉一些人做什么，很忙，很少休息。”孙辉提供的工资单显示，开年到现在，郑心琴没休息一天，每月都是满勤，晚上常常加班到7点、9点，甚至11点。

在常州工作稳定下来后，郑心琴一直将两个孩子带在身边生活。小儿子幼儿园就在常州读，今年刚升入初中。大儿子在常州上的初高中，如今在山东一所大学学体育，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夫妇俩很为大儿子骄傲，一位租住在他们附近的朋友杨军告诉本刊，每次跟郑心琴的丈夫喝酒，他总会提到要去送儿子参加比赛。孙辉提到，大儿子刚交了女朋友，是常州本地人，女孩人挺漂亮，个头一米七五。郑心琴规划着，这两年在常州买房，就此扎下根来，也方便儿子结婚。

郑心琴和家人租住在横林镇崔林村村委会附近，位置偏僻，只有百来户人家。出租房很小，朋友杨军常去她家喝酒，两三个人围着小桌子，再多人就坐不下。郑心琴在房间一角的煤气灶上做饭，房间内没有卫生间，他们得去100米外的公厕。朋友们聊天，都是站在屋外，“怕影响他们休息”。杨军说，这里是工业区，附近没有步行街，闲暇时，租住在这里的务工者，唯一的娱乐活动，是去村北一条300米长的街道转转，一家烟酒店老板常常看到郑心琴饭后和家人上街。对他们来讲，闲暇时去公园是最惬意和划算的选择，空气好，也不需要花钱。

郑心琴的工资单（受访者供图）

此次事故的遇难者里，还有王凯的婶婶，她只有四十多岁。王凯说老家在山上，只有20多户人家，非常穷苦。十几年前，婶婶叔叔就到常州打工，王凯上次见到婶婶是在月初，婶婶喊他来家里做客，准备了一大桌饭菜。她待人热情，几天后又喊他去。金胜利的嫂子和妹妹也去世了，她们是安徽人，一个38岁，一个31岁。那天，她们带着三个孩子在公园玩，凉亭坍塌后，两个孩子轻伤，第三个孩子还在重症监护室。金胜利说，哥哥在芳茂山公园附近开汽车修理店，嫂子是家庭主妇。妹夫是附近建筑工地的小工，妹妹在老家带娃，这次暑假带着孩子跟丈夫团聚。

这几天，孙俊皓一直神情恍惚，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发抖。他说他不敢闭眼，一想起当时的场景就害怕。他的弟弟才13岁，很少说话，一直在看手机。孙辉觉得，“可能孩子小，还不懂妈妈死了意味着什么，长大肯定懂的。”为了纪念妻子，出事后，郑心琴的丈夫每天都坚持从安置酒店回家，做一顿晚饭，给妻子盛一碗。

（应受访者要求，除沈刚、张云峰、胡萍外，其他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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