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新闻】年龄限制、超长工时、低工价的蓝领劳动市场——上海工业区招聘信息分析

【数据新闻】年龄限制、超长工时、低工价的蓝领劳动市场——上海工业区招聘信息分析

本文分析了上海某工业区5月-8月期间的4543则招聘信息，结果显示：（1）工人们在招聘市场上面临着严格的年龄、性别和身体条件限制，学历要求较低，反映出企业对劳动力的低技能需求，只看重工人身体与形象。（2）工资水平普遍偏低，普工平均小时工价不足22元，且存在广泛的惩罚条款，使得工人即使完成部分工作也可能无法获得应得的报酬。（3）工时安排普遍以两班倒的长工时为主，每日12小时工作为主流且每周仅有一天休息时间，导致工人长期处于超时劳动状态。这些数据揭示出，经济不景气下，蓝领工人的就业形势和劳动条件相当严峻，不仅用人方招聘限制花样繁多，劳动时间超长，小时工价普遍低于法定标准，变相克扣工资极为普遍。

核心发现：本文分析了上海某工业区5月-8月期间的4543则招聘信息，结果显示：（1）工人们在招聘市场上面临着严格的年龄、性别和身体条件限制，学历要求较低，反映出企业对劳动力的低技能需求，只看重工人身体与形象。（2）工资水平普遍偏低，普工平均小时工价不足22元，且存在广泛的惩罚条款，使得工人即使完成部分工作也可能无法获得应得的报酬。（3）工时安排普遍以两班倒的长工时为主，每日12小时工作为主流且每周仅有一天休息时间，导致工人长期处于超时劳动状态。这些数据揭示出，经济不景气下，蓝领工人的就业形势和劳动条件相当严峻，不仅用人方招聘限制花样繁多，劳动时间超长，小时工价普遍低于法定标准，变相克扣工资极为普遍。

关键词：劳动市场、小时工、工价、蓝领工人、年龄限制、工时

作者：深海大鱿鱼

编辑：苦苦

近两年，国内的经济发展遇到困难，全球市场也在面临衰退或停滞。沿海制造业的基层蓝领工人受到直接冲击。在许多新闻报道和口口相传中，我们模糊地知道岗位在减少、工价在下降、招工的各类限制（包括年龄、学历等）在增加、而工时则越来越被拉长……但这些变化始终来自于个别工人的讲述，除了宏观经济数据外，我们仍缺乏一个更数字化的分析来解释当前蓝领工人的处境。

对招聘市场的分析可以补足这个缺憾。本篇文章将以上海某工业区一处大型劳务中介在5月-7月释出的4543则不重复招聘信息作为分析对象，试图从中勾勒蓝领工人们的具体就业环境和面临的问题。虽然目前数据来源有限，但仅仅是数月之内的切片数据已经暴露出当前劳动市场的问题。我们后期更将进行长时间的追踪分析。本篇文章将试着回答：

- 该工业区哪些工作种类需求量最大？

- 该工业区各工厂公司招聘时对工人的主要条件限制有哪些？

- 在这些岗位中，工人能获得多少工资？工资是否合理？

- 招聘中显示的最低工资随招聘年龄有无变化？

- 在这些岗位中，工人的工时状况如何？休假状况如何？

电子、汽车业公司招聘为主，普工需求占46%

我们获取招工信息的劳务中介是一大型中介，招聘信息来源多达近800家公司企业，包括正式工、小时工，涵盖行业也较广泛，从汽车制造、电子、服装以至于蔬果仓库、工地都有涉及。下方表格是前十大招聘信息数量最多的公司的整理，从中可以看到，主要招聘公司以电子、汽车业为主，其中包含本地资本公司，也有台资、美日资本公司。

在各家公司的招聘岗位中，以普工占据主流，为总招聘岗位数的46%。与此同时，仓库工、技术工、保安、检验员、装配工的招聘信息数量也超过200则。偏服务业的岗位如文员、帮厨/厨房工、保洁员的招聘需求也存在，但大多都是在工厂内的服务岗位，面向工厂工人，而非一般服务业。建筑业工人也存在一定需求，但招聘信息数量几乎可忽略不计。这应该与此劳务中介主要面向制造业招聘有关。

以下，我们将分析，这些工业区工厂偏好什么类型的工人，它们在招工时看重什么？学历、身体条件、年龄、性别？

招聘条件：看重的是身体，而非学历

结果显示，大部分工厂最看重的是年龄，其次是性别，对于学历有要求的招聘信息仅占约12.6%（且其中三分之一仅要求初中）。额外还有829则招聘信息对于工人身体做出了特殊要求，包括身高、体重、眼镜、身材、纹身、指甲等。这说明大部分蓝领工厂招聘并不看重工人的学历或知识，所需要的仅是符合其期待的、年轻、整洁的身体。

年龄作为最主要的招聘限制条件，对于不同岗位的工人，它又如何展现呢？以下这张图表成仙了每个主要工种的招聘信息中的最高年龄限制的分布。从总趋势来看，主要年龄限制为36-40岁，45岁及以下的年龄限制累计占比就达到64%，说明年龄限制之严格。在多个工作类别中，对于年龄要求最“年轻”的是文员/销售/客服类岗位和检验员类岗位，它们的大多数招聘要求都是40岁以下。在蓝领劳动者中，这类岗位大多由年轻女性承担。

但也不乏有工作岗位倾向中高龄工人，将招聘年龄限制在50岁及以上，不过这类型岗位大多是非生产一线的辅助性岗位，以保洁、帮厨、保安为主流。此外，还有许多岗位中存在大量未标明年龄限制的岗位。例如，技术工招聘有近20%并未提出明确年龄限制，司机有25.6%。这主要是因为该类岗位许多有技术和经验要求，雇主对于技术的看重胜于年龄要求。不过，总体来说，对于中高龄工人，工业区的打工选择仍然占比非常少。如果是长期从事普工类工作，没有积累技术能力的工人，在45岁之后几乎只能从事保安、保洁，而这类岗位数量远少于普工，他们很可能陷入失业困境。

在性别要求部分，除了对技术要求较低、需求量大的普工没有明确性别倾向，且工作机会数量接近，其它工作类别几乎都明确偏向男性或女性。总体来看，在工业区男性工人的工作机会较多，且工资较高的技术类工作明显青睐男性工人。而女性工人较集中的岗位多是后勤类工作，包括文员、保洁、厨房等。检验员是其中少数与生产直接相关、工资较高（相较普工）且偏好女性的工作岗位。

除了年龄、性别以外，许多招聘信息中额外提到了对身体的具体限制条件。下方的词云呈现了这些纷杂条件中的明显趋势——身高、纹身、视力、健康是工厂、公司们最看重的。有些用人方为防止怀孕女性应聘，要求女工的健康证明须在1个月内，且须做X光胸片等放射性检查。一些要求，例如视力，可能与工作现场直接相关，而另外许多要求更像是对工人形象的要求，例如染发、纹身等。不需体检的职位中介会特别标注，作为吸引工人应召的“优待”条件。体检是公司的普遍要求，但对比超长的工作时间和糟糕的劳动环境，说明用人方在利益驱使下，只想招收健康的工人，却无心为工人提供更合理的工作条件。

工资：高工资遥不可及，小时工资普遍违法

工资是每一位打工者最关心的话题，在抖音、快手等工人常用的平台上，工价较低是这两年工人们普遍的感受。以前24、25每小时的工作还会遇到缺工，而这两年似乎连22元左右的工价都会让工人蜂拥争抢。当下的真实情况如何，这份招聘数据虽可能与真实情况有所落差，但也反映出其中一二。

在这些招聘信息中，工资主要以三种方式计算，小时工资、每日/每班工资、月工资。其中小时工资和每日/每班工资计算较常出现在生产一线相关岗位，但后者较少，我们先不做考虑。月工资的计算出现在所有岗位，但其中有许多不透明之处，工厂往往只给予一个大概区间，其中可能包括奖金、岗位补贴、餐补等，而且与休假天数有关，较难直接比较。因此本节，我们先讨论小时工资。

下面两张图表分别标示了以小时工资为主要计价方式的各工种的工价分布以及加权后的平均工价结果。2024年上海市小时工最低工资标准为24元每小时，但招聘信息中24元/时及以上的工作仅占全部工作的30.7%，且有往往带有附加条件（例如必须全勤或上夜班），工人实际上能否拿到足额工资无法保证。大部分普工工作集中在20-23元区间，甚至出现不少工作小时工资不到20元。

我们发现许多工作事实上是以小时工、劳务工名义招聘全日制工作的工人。尽管这些工作每小时工资标准低于法定，却略高于全日制工人的最低标准。用人单位为何愿意花“高价”雇佣小时工，也不招收正式工？需要考虑的是这些工作往往没有正式劳动合同、社保，且可以根据用人方的需求随时调整人力，解雇工人不给补偿。对于小时工人来说，除了没有相应保障，由于工作不稳定，随时可能失业，长期来看实际收入并不确定高于有正式劳动合同的工人。

除了招聘信息中给出的工价偏低外，有40.7%的招聘（1850条）都提及了对于未做满一定天数或缺勤情况下的惩罚规定。这些规定如果依照劳动合同法都是违规的，但在现实中却普遍是蓝领劳动者面临的问题。如果依照长期工作来看，这些惩罚规定的影响并不大，但蓝领工作却恰恰是流动性大的工作。老板用这些规定来限制工人移动，而工人也在一次次提桶跑路中损失了应得的工资。惩罚规定可以分为以下几个主要类别：

- 未满工作天数无工资：如果工作未满规定的天数（如3天或7天），将不支付任何工资。例如“做不满3天无工资”、“不满7天无工资”。

- 未满月降低工资标准：如果员工工作未满一个月，工资将按较低的标准结算，通常与未满工作天数无工资不同，这一条款是降低结算标准，事实上扣减工资。例如“不满月按20元/小时发放”、“做不满月工价少2元/小时”。

- 离职旷工惩罚：如果离职未按要求提前通知或自行离职/旷工，将被扣除工资或罚款。例如“离职需提前7天申请，否则扣工资”、“未提前通知离职扣300元”、“旷工离职扣除工时24小时”、“自离扣300元”。

- 不退还押金：入职时需缴纳押金，如果未按要求完成工作天数或因其他原因被辞退，押金将不退还。押金明目主要涉及到劳动保护、服装等费用。例如“押金20元，做完退”、“入职需缴纳80元劳保鞋费用，坐满3个月后在工资里报销”

其中，“未满工作天数无工资”和“未满月降低工资标准”是最普遍的惩罚条款，一共1081条。考虑到工厂内的劳动强度和许多工厂内对于工人的严苛管理，和糟糕的劳动条件，以及工人会被管理随时开除的情况，短期离职其实是普遍状况。假设工价22元每小时，每天12小时，一个工人做满3天工厂就要付792元工资。但在许多条款下，工人如果提早离职将得不到一分钱。

年龄越大，工资越低

在讨论工资之外，还值得研究的是招工年龄限制与工价的关系。这份招聘数据清楚地显示出两者的关联。招工年龄限制越低，则更有可能获得更高的工资（图表左侧），而招工年龄限制越高，越适合高龄工人的工作，则工资相对更低（图表右侧）。这样的关联并不令人意外，如上文所说，年龄限制较少，允许高龄工的工作大多是保安、保洁、厨工等非一线生产类工作，工资也普遍较低。工厂的一线生产类工作看重的都是工人年轻、健康的身体。

工时：两班倒长工时占主流，休息时间屈指可数

工厂中，为了最大化机器使用，一种典型的策略是让机器连续不断运转、工人轮流休息，也就是轮班制。在这些招聘信息中，两班倒是主流，其次是长白班等工时制度。

在两班倒工时之下，工人必须连续不断工作12小时，中间往往只有短暂的休息。此外，两班倒需要轮换白班/夜班，对于身体健康影响大。尽管两班倒作为常见的排班方式，对工人来说，增加了大量的加班时数，让最终到手工资可以达到在上海维持生活的标准（6000-7000元），但也注定这样的工作让工人付出更大健康代价。而对于工厂来说，这样的工作制度则可将人力成本压低至极致。

下方图表整理了不同工作类别的每日工时分布，在所有招聘信息中，43%的工时都是12小时，8小时以内的“正常”工时仅占26%。在生产直接相关的工作类别中，12小时工作更是普遍常态。此外，还有少数工作为24小时制，这类大多是做一休一，属于宿管、保安门卫等需长时间值班的工作类型。当然，尽管此类工作强度不高，但连续24小时工作对于身体和精神也是极大的消耗。

最后，值得提及的是每周休息天数，在4543则招聘信息中，仅有约600则招聘信息提到了每周休息天数，其中休息1天的占绝对多数（479则），每周休息2天的仅有100则。这再次说明，经济不景气、劳动市场供过于求的状况下，工厂并没有改变高强度、长时间的劳动要求。以最主流的每天12小时工作计算，一周6天，则总工时为72小时，每月加班时数至少128小时，远远超过《劳动合同法》要求的上限36小时。

结论

结合过往了解的沿海制造业招聘情况，可以看到用人方偏好年轻劳动力的现象多年来一直存在。工人的工作时间仍旧远超法定标准，工作环境改善有限。随着经济的起伏，工人的就业环境也发生着改变。相比经济大发展的前些年，近年来工作机会少，招聘条件苛刻，劳动者相对被动。

并且，至少在近五年，工人处境正随着灵活用工的泛滥快速恶化。虽然看起来，一些年轻工人在就业市场仍有一定的主动性，可以挑选一个看起来工资尚可的工作，但别忘了这些工作也需要大量加班，而且可能要被迫付出身体健康的代价。不稳定的收入，无法让工人安心面对日益增长的生活成本；缺乏保障的非正式雇佣关系，让工人个体难以抵抗意外风险；随时可被解雇的处境，更给工人反抗行动带来了诸多不利。

接下来，劳动市场仍会随着资本波动而起起伏伏，我们将继续收集更多工业区劳务中介的数据进行长期分析。这样的分析或许无法直接导向工人反抗，但至少可以提供关于当代蓝领工人处境的图谱，暴露出现实问题之所在。

数据说明：本文数据来自上海某工业区劳务中介的招聘信息，时间起始自2024年5月1日至2024年8月1日，筛选出4543则不重复招聘信息。我们透过GPT-4o对招聘信息进行格式化（同时经人工确认，准确度达到95%以上）。工种判断综合了工作名称、工作内容、公司名称来进行。其余各数据皆来自招聘信息原文。为保证数据长期后续收集的有效性，本文对于来源劳务中介名称、具体公司名称进行了匿名化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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