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复工后,小店渡劫 | 南都观察
来源网站:nanduguancha.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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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恢复堂食, 上海, 疫情, 房租, 门店, 公司
涉及行业:服务业, 住宿/餐饮
涉及职业:摊贩/店主/小业主, 蓝领受雇者
地点: 上海市
相关议题:新冠肺炎
- 上海复工后,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面临巨大的经济压力,包括高昂的房租、员工工资和社保等费用,以及食材的浪费和成本损失。
- 外来务工人员的短期离沪可能导致上海生活服务业的用工紧张和工价上涨,加剧了餐饮行业本身面临的用工难题。
- 一些学者建议对上海的低收入群体进行补助,以缓解他们的生活压力。
- 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对防疫管控的权责不明感到困惑,例如物业的僵化和加码现象,以及晚上6点就锁门等不便。
- 复工后的小微企业开始对支出精打细算,但在宏观经济整体承压的情况下,仍面临着“水滴石穿”的压力。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6月1日,经历了60多天封控后,林奇终于重新回到一家门店。他是上海一家餐厅品牌的创始人,品牌下设八家门店,主营咖啡和西餐。到厨房整理食材时,他百感交集。过期的咖啡豆,腐烂干瘪的蔬菜,过期的鲜奶和酱汁,都统统得扔掉。食材成本并不低,一家店就要耗损两三万元,这让他感觉心疼;更多的是遗憾,这么多食材,还有储存的可乐(它是上海四月的“硬通货”)等饮料,如果封控期间能运出去,可以帮助许多有需要的人。
盘点完食材,林奇和同事们算了一笔账:8家门店共耗损食材将近二十万,100多个员工每个月的人工成本有三四十万,所有店面每个月的总房租成本达四五十万,这两个多月,他们支出了将近两百万,却只有几千块钱的收入。今年余下的日子,他们要勒紧钱袋子,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不止是林奇的简餐咖啡店,对于上海8万多家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2022年都将是坎坷的一年。在长达61天的封控中,包括小店在内的多数小微企业停止生产,没有收入,却要支出房租、物业、员工工资、社保等费用,亏空或大或小,捉襟见肘。重新开张后,他们既要担心疫情反复,再次陷入封控,又忧虑消费能否恢复到往昔水平。
“这次的感觉跟2020年完全不一样。这一次就像跑马拉松,你以为快到终点了,但忽然发现前面还有一座山得翻。”现在每天结束营业,林奇和店长们都要对当天的支出进行核算,复盘哪些是必要的花费,哪些可以节省。节流过紧日子,是不少上海小微企业在这次疫情后的选择。
小微企业被视为经济的毛细血管,它们数量庞大,底子薄弱,但也有着极强的韧性。上海被喻为中国消费第一城,消费业态丰富,尤其以小店的驳杂多元闻名。一份在2022年初发布的《上海商业发展报告》(2021)披露,2020年,上海的社会消费品零售总额15932.50亿元,比2019年增长0.5%,上海人均消费支出42536元,位居全国榜首。那一年,上海小微企业也经历了近两个月的停业,却表现出强劲的韧性。
得知封控消息后,原先的装修师傅三月底就离开了上海。疫后重新开张,她重新装修起60多平的店面,处理改格局、补防水等事宜。事情却变得不同了。装修师傅开始不好找,人工费上涨,装修耗材也在涨价。店里原本帮忙的兼职大学生,在五月的离沪潮中离开了上海,这意味着短期内她没有帮手,要一个人面对这些难题。
Jojo的店位于田子坊周边,靠田子坊的客流引流。目前田子坊还未开放,街道也没有通知什么时候客流可以重新入内。疫情三年,那里商户的日子并不好过,受限于断航和不时的疫情防控,纪念品商店肉眼可见地在一家家减少。这次上海疫情又带来了新的危机,Jojo从田子坊的一家网红店老板处获知,他们已有店员离开了上海。
近期的媒体报道中,餐厅、超市的员工离开上海而影响复工复产的案例不少。一家面馆老板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目前最大的困难是“店里00年的小朋友也失去信心,好几个都决定回乡发展”。
上海有400万外来务工人员,他们支撑着这座超级城市的运转。务工人员短期内密集离沪,或将给上海的生活服务业造成用工紧张、工价上涨等问题。近年来,餐饮行业本身就在面临着用工难题。中国饭店协会发布的《2020中国餐饮业年度报告》显示,餐饮行业的人力成本一直以来居高不下,在其调研的116家中大型餐企中,人力成本以3.69%的涨幅持续增长,增幅高于房租和原材料这两项主要成本。一方面,人工成本的上升,正在不断压缩着餐饮行业的利润;另一方面,餐饮从业者的流动率也维持在较高水平,培养厨师和服务员都需要时间,这也促使一些餐厅增加工资来留住人。
一些学者因此建议对上海的低收入群体进行补助。在疫情尚且严峻的五月初,上海经济学者陆铭即联合另外四位经济学者发出公开倡议,对外来务工人员加强生活保障和人文关怀,其中包括发放特别补助缓解生活压力。
3月底,林奇和合伙人决定照常为员工发放工资,待正常营业后再补上工时。他们当时预计餐厅至多封控到四月中旬。但疫情愈发严峻,四月中旬,他们只能调整薪资方案,改用上海的生活补贴标准给员工发工资。疫情前,考虑到长期封控的风险,林奇的公司为全体员工购买了隔离险,这个险种最长理赔14天,标准是一天200元。但他们理赔时发现要求苛刻,即使所有人都经历了长达两个多月的封控无法外出,也只有进过方舱的几个员工能成功理赔。
离开的还有客人。林奇的熟客中有不少来自国外。从五月起,他就陆续发现,一些客人回国了。但林奇对此并不悲观,等疫情平稳后,离开的员工和客人会再归来,“大家喜欢上海或来到上海,更多是因为觉得上海是一个比较公平、透明、讲规则,同时有活力、有机会的城市。把这些优点弄回来,人就会慢慢回来了。”
封控的60多天里,林奇公司唯一的收入是靠售卖店里的食材。因为两名员工正好被封控在艺术园区的一家门店里,因此能将储存的面粉、芝士等按进货价卖给附近小区的住户。五月初,林奇的公司就申请到了市级的保供资质,但在后续的申请中,流程一直梗阻,他们出不了小区,也进不了门店所在的街道。基于防控压力,基层防疫人员都无法轻松应允,“就这样到了六月”。
复工后的小微企业,也对类似的防疫管控的权责不明产生困惑。陈亮是一家内容自媒体公司的老板,他发现公司所在大楼的物业,在防疫管控执行中存在僵化和加码的现象。复工后,物业规定,大楼不能开中央空调,一些没有自备空调的公司只能忍受着夏季的高温工作。而因为安排不开人力在晚上做防疫查验,在解封的最初几天,大楼晚上6点就锁了门,这也多少造成了不便。
陈亮的公司有30余名员工,公司的主要营收是为一些合作企业录制互动性品牌节目。让他庆幸的是,上海封控升级前,他们把一些录制设备寄到北京,由那里的同事帮忙寄出给品牌方,互动节目得以顺利录制。这让他们的业务没有因上海封控造成太大影响。但仍有两三家原本在洽谈业务的线下实体企业,因为疫情影响缩减预算,取消了商业合作。
陈亮认为,相比线下实体企业,疫情对他们的影响并非致命,但在宏观经济整体承压的情况下,也面临着“水滴石穿”的压力。因此他们也开始对支出精打细算。“尽管疫情中有进账,但复工后又有了额外开支。”对于陈亮,防疫成本就是一笔需要仔细盘算的开支。复工前,物业通知大楼内的企业员工要上午做抗原,下午做核酸。采买30多个员工一周的抗原,就超过两千元了。对于现在的他们,这笔钱也意味着不小的压力。而物业并没有索要抗原结果,或告诉他们要把结果上报到何处,“好像就是做了以备检查”。抗原是否要持续购买,做了核酸为什么还要做抗原,这会不会成为企业的隐形成本,这些都是陈亮的疑问。
这两天,他又接到物业通知,如果员工被封在办公楼里,吃住成本都要由公司承担。去年,因为隔壁公司有密接,陈亮的公司遭遇过一次临时封控,整栋办公楼被封,当时的食物等基本物资由街道提供。但如果现在变成由企业承担这项成本,对于他们,就意味着又添加了一笔不小的支出。
陈亮希望对企业应当承担什么防疫成本能有更为清晰的规定。现在,他的公司排了AB组到岗上班,以分散风险,防止出现一人是阳性或密接而全公司不能活动的情形。
林奇的公司每个月购买抗原、防护服、口罩等防疫物资的价格在两万元,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他希望上海政府也能像2020年那样,减免小微企业几个月的社保缴纳。目前虽然有社保缓交的政策,但在大幅亏损之下,即使缓交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这也是一些学者的呼声,他们建议国资注入社保,加强社会救助。对于上海的困难小微企业,社保减免可能是一场及时雨。
5月29日,《上海市加快经济恢复和重振行动方案》发布,50条举措从八个方面为上海的中小微企业纾困解难,其中包括减税、缓缴社保、减租等,展现出政府救市的决心。
但对于小微企业,纾困的前提是仍在继续经营。目前在上海,一些餐厅已经因为现金流截断无力交房租而不得不闭店停业。在朋友圈里,林奇最近发现一位商铺中介发布了六家上海咖啡馆的转让信息。
2021年,上海的咖啡馆经历了爆发增长。数据显示,这一年上海新开了951家咖啡馆,总量达到6913家,同比增长达41.5%。上海咖啡馆分层丰富,房租因面积和地段不同,但即使是一家淮海路仅12平米的咖啡馆,租金一个月也要达到14000元。林奇公司最大的门店有两层,总面积接近300平米,租金一个月要花去20万左右。一天不恢复堂食,他们一天的七八千元房租又在造成新的亏损。虽然这家门店在复工后也开通了外卖,但一天只有几百元的流水。西餐和精品咖啡都是不适合外卖的品类,林奇的餐厅一向以环境体验和社交功能被年轻群体喜爱。
房租是餐饮成本中的固定成本,一遇到封控,即成为成本结构里最凸显的支出。这也是疫情三年中,一遇到长时间封控,各地餐饮企业即联合呼吁减租的原因——店铺房租多为半年付或一年付,没有营收,多数店铺将陷入没有现金支付房租的窘境。在持续三年的疫情中,很多小店决定歇业的最后一根稻草,即是一次交不出那么多房租。
此次上海的扶持政策提出,对承租国有房屋从事生产经营活动的小微企业和个体工商户,免予提交受疫情影响证明材料,2022年免除6个月房屋租金。林奇最大的那家门店租的虽然是国有房屋,但是从二房东手里承租。二房东认为自己应该旱涝保收,只同意减免1.5个月,因为这是按大房东的减免额度折算的。这让林奇意识到,自己一个月给二房东20万租金,而二房东支付给大房东的租金可能只有5万。目前,大楼里的其他商户正联合起来,和二房东进行谈判。他们认为既然过去二房东获得了不少利润,在目前这么艰难的情况下,应该让些利,和商户们共渡难关。而类似的二房东转租国有房屋,实际减免额度打折的情况在上海餐饮界很常见。非国有房屋的私人房东主动减免的情况也仍在少数。
林奇明显地感觉到,虽然2020年疫情后上海的咖啡商铺房租有所下调,但2021年已全面回涨,甚至因为市场火热、资本进入,加剧了房租上扬的趋势,而这两年间,咖啡师的工资也上涨了10%到20%。
2020年四五月,林奇和同事们很拼命,努力把疫情期间停业造成的损失追赶回来。那次疫情后,上海市民报复性消费,林奇的5家门店最终在那一年实现收支平衡。经营渐入佳境,林奇和合伙人对未来充满信心,因此决定在2021年上半年新开三家门店。没想到,2022年又迎头碰上了疫情。
但这次的200万元损失实在过大,往年他们一年的利润都到不了这个数值,只能调整经营计划,今年原计划新开9家店全部取消,对长远的战略也做了保守调整,“经历了这三年,被打击了,未来会缩减线下,不会开那么多门店。”
他也在担忧咖啡这门生意可能会越发难做,为了弥补疫情期间的损失,今年同行们都会卯足了劲。“经历了这场打击之后,大家无法那么从容地去做这个事情,势必可能要采取更加激烈的竞争方式,各自想办法尽量生存,上海的咖啡文化环境原来是很好的,业态也很丰富。”林奇说。
无论如何,此次疫情都将深刻地改变餐饮行业。2020年经过短暂停摆后,强韧的生活服务业迅速恢复,实现V型反弹,但2021年的疫情反复,叠加其他因素,却加剧了K型分化的趋势,赢者通吃获利,弱者却更加飘摇。
林奇不知道什么时候全市能够恢复堂食。一复工,他就拨打了市监局的电话,但接线的工作人员也给不出定论。林奇的两家门店在复工后恢复了堂食,但并没有明确的通知,而是由物业口头知会的。他猜想是这两家店所在的区域防疫结果维持得较好,所以先行放开堂食。但在6月10日,由于上海疫情的反复,他们接到上海商委的通知,除金山、奉贤、崇明外的地区暂不恢复堂食,那两家门店只能又关闭了堂食。
按照2020年的经验,即使6月恢复堂食,营收也未必乐观,消费的恢复还需要时间,还要看下半年的情况。这让林奇觉得,2022年的后续趋势,或许是一条缓慢爬升的曲线。能在这一年恢复元气,就已经是不容易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