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的女人,在服装加工厂里改变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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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钛媒体APP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服装加工厂, 女儿, 奶奶, 丈夫, 女性, 家庭
涉及行业:纺织/服饰/家具, 制造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江西省
相关议题:无
- 江西某偏远县城的服装加工厂里,一群文化程度不高的女工通过辛勤劳动谋生,她们的生活状态反映了基层女性工人面临的生存挑战。
- 李莹通过两次婚姻尝试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最终通过自己在服装厂的工作实现了经济独立和自我价值的实现。
- 程红英作为一名“陪读妈妈”,通过在服装厂的工作支持女儿的教育,展现了女性在家庭和社会中努力争取自主权的过程。
- 刘奶奶在家庭中长期承担繁重的家务劳动,通过加入服装厂工作,实现了个人生活的转变,反映了老年女性争取自我价值和尊严的努力。
- 文章通过三代不同年龄层女性的故事,展现了女性在劳动市场和家庭生活中的不同角色和挑战,反映了女性劳工权益的重要性。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文 | 温度计,作者|江望,编辑|齐木
这个时代,女性主义成了流量的制造者,也成了过度的噱头。
屏幕里在竭力塑造的事业腾飞杀伐果断的“大女主”,社交媒体上充斥着头顶名校光环让人顶礼膜拜的学霸女神,还有短视频里呐喊着不婚不育奔向自由国度的勇敢女博主。
诚然,她们的美好令人向往,但普通女性却难以实现。
因为在更为真实的女性世界,从出生开始,女性遭遇的问题和困境都复杂且幽深——重男轻女,是不少女孩从原生家庭带来伴随一生的坎;而许多好不容易长大的女性,从离开象牙塔那一刻起,就业歧视、婚姻生育、家庭暴力,防不胜防。
在一座位于江西省某偏远县城的服装加工厂里,我认识了一群平均文化程度不满小学水平的女工们,她们的故事不够轰轰烈烈,她们也或许不知女性主义为何物,只能终日在艰难的生存中挣扎。
但她们用自己的坚韧,践行着一种粗粝而真实的女性主义。
30岁,只能通过婚姻挣脱原生家庭泥沼
30岁前,李莹结了两次婚,第一次是为了脱离原生家庭,第二次是为了远离原生家庭。
我站在这个江西县城尘土飞扬的马路边,这里驻立着联排的白色居民楼,四周林立着褪色的招工立牌,穿过一扇暗绿色铁门,里头就是四层“作坊式”的服装加工厂。
伴随着一片“突突突”的马达声,李莹已经在缝纫机上开启了新一天的工作。这是她在纳斯服装厂的第六年,但类似的动作,她其实从16岁就已开始重复。
服装加工厂的打卡机(访者图)
作为上有姐姐下有弟弟的次女,李莹像大多数小镇女孩一样,不等初中念完就在父母的安排下,跟着同乡前往广东的服装厂打工。在那里,她遇到自己的第一任丈夫——在皮鞋厂工作的同乡,两人爱得懵懂而纯真,但男友贫瘠的家庭,引发了李家人的反对。
因江西老家中对李莹的彩礼早有“安排”,让女儿出去打工供弟弟读书,结婚收彩礼为弟弟买房,这是父母从小就灌输给她们的未来。
除了当弟弟的附庸和家庭的工具之外,李莹的存在似乎显得非常多余。
因而当李莹第一次从别人身上感受到存在时,她也想有尊严地爱一次。20岁时,李莹用打工攒下的所有积蓄再加上男友给的两万块,从父母手中“赎回”了自己的婚姻自主权,嫁给了自己心里的爱情。
当都市女性都在警惕和远离婚育陷阱时,李莹却走上了一条完全相反的道路,试图从婚姻中寻找脱离原生家庭的捷径。
这条路并非想象中的轻松。因为好景不长,李莹看似美满的婚姻生活在丈夫染上赌瘾后破裂。
她苦口婆心地劝说过,声嘶力竭地咆哮过,也试图用激烈地争吵来唤醒对方,等来的只有丈夫的债台高筑。
直到对方开始破罐子破摔式酗酒,李莹选择了离婚,婆家却不肯放手女儿的抚养权,想以此拿捏她。
李莹做出了惊人的决定,直接决绝地离去。她表面上不在意女儿的死活,背地里却进入附近的服装厂,一边打工还债,一边等待时机。
车缝工的工位(访者图)
离婚后李莹没有回娘家,因为家中父母却早就筛好一堆二婚男,等着将她进行重复利用。当原生家庭的阴影再度笼罩,她想过带着女儿跑路,但碍于现实放弃。
还好,李莹在厂里遇到了后来的丈夫——一个大学毕业却在当送奶工的男人,他也是别人口中被职场唾弃的边缘人,因为订婚两次都被女方毁约的窝囊废。后来,两人在工友的撮合下结婚。
第二任丈夫性格内向腼腆,并不是掌舵家庭的一把好手,但他善良而真诚,并非人们口中所说的“书读呆了的傻子”。对此李莹想的很清楚,家庭不一定要靠男人,自己也可以充当主心骨,两人一拍即合。
性别是一种语言和文化强加给我们的社会结果,没有人应该如何,女人是,男人亦是。
婚后,夫妻俩,一个在服装厂,一个在玻璃厂,勤勤恳恳工作然后攒钱在市区买了房。李莹也在前夫再婚时,争取到女儿的抚养权。再次怀孕时,她仍在缝纫机上不停歇,一天做上百条泳裤都不觉得累,全力带着家庭前行。
第一次结婚时,李莹将原生家庭中不存在的爱与自由寄托在丈夫身上,结果一败涂地;第二次结婚时,她在经济和心理上缓缓走向独立,开始获得掌控人生的权力。
对于女性主义而言,重要的或许不是该不该结婚,而是如何找到并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50岁,倾尽一切只为女儿不再活的小心翼翼
50岁的“陪读妈妈”程红英,则用女儿的自由生长,疗愈自己被“规训”的前半生。
中午的时候我见到了程红英,她每天为读高三的女儿准备完午餐后,就会到纳斯服装加工厂报到。她就挤在一群银发老太的中间,有说有笑地干着剪线头的活计。
在外人眼中,程姐本不用如此勤快,丈夫能赚钱,家中只两个女儿,完全可以躺平。但儿时的经历,让她时刻警惕着金钱窘迫。
待剪线头和打包的泳裙(访者图)
小学二年级时,母亲迟迟不肯给程红英交学费,老师又时时在课上对她“点名催收”,她实在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眼光便主动退学,自己靠着看琼瑶电视剧才勉强把字认全。
程红英曾无数次悔恨于当时辍学的冲动,但直到母亲临终前才被告知,拖着不给学费是父亲的授意,理由是给女儿读书只是浪费钱。
在类似家庭中长大的女孩总是如此,先学着苛责自己,后被教唆放弃自我,再被驯化成服从和服务他人的摸样。
20岁时,程红英在姨妈的介绍下,嫁给了一个腼腆白净的男生。那个时候她对于婚姻没有太多想法,只是父母让结婚就照办了。后来大女儿出生时,她已打拼出了一个小小的事业,却在丈夫提出去外地承包工地时,鬼使神差地答应一同前往。
在一家人在外地落脚的棚户区,程姐见过邻居随意倾倒在路面的排泄物,看见为了生儿子不断怀孕的女人,目睹黑诊所里因堕胎大出血而奄奄一息的女孩,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出于母亲的本能,程红英无法让女儿成长在这样的地方,她不敢想象女儿长大经受这种种的可能性。于是,她第一次对丈夫提出了反对意见:回家,现在就带着女儿,离开这个鬼地方。
后来直到二女儿出生时,一家人还没有自己的房子,只能同公婆小叔子住在一个屋檐下。公公偶尔会指着在沙发上的两个孙女咒骂道:“一屋子瘪谷。”
还在月子里的她,只能选择隐忍不发。直到堂弟们扎堆玩耍,大女儿却被叫去学洗碗,还被叔叔们训斥:”野丫头,没有一点女孩样。"程姐火冒三丈,拉着丈夫,带着女儿愤然离去。
波伏娃在《第二性》的开篇如此写道:女人不是生而为之的,女人是后天养成的。程红英虽不懂何为第二性,但她希望女儿可以自由生长,而不是被塑造成大人期待的样。
程红英倾其所有地栽培两个女儿,把新家安在了学校附近,尽力为她们创造好的成长环境。
陪读妈妈给女儿送饭(访者图)
如今,事业有成的大女儿已经29岁,也走到了婚育的关卡,她经常同程红英聊现在的独立女性,听到妈妈婚后放弃了去海外发展的机会,她感慨地说:“妈妈,你当时应该抛下我,选择更好的人生。”
程红英则说:你让我当独立女性,是让我像个男人一样去做选择吗?我不希望自己的幸福是以牺牲你为代价。我没有选择,但至少我的女儿可以有选择。
当大女儿都快三十还不结婚被周围人议论时,程姐淡淡地回应:“她有自己的节奏,不需要你们操心。”当二女儿总在各种场合被拿来与学霸姐姐比较时,她对孩子说:“你是你,不需要去追赶谁。”
这一生,程红英已无法成为放弃母职的那种独立女性,但她甘做女性主义的摆渡人,为女儿们清扫出一条通往自由的道路。
75岁,当了一辈子家务机器后终于翻身做主
75岁,刘奶奶终于将“作威作福”大半生的老伴赶进了厨房。
我看到的刘奶奶,是在纳斯服装加工厂的所有杂工里最显眼的存在。她虽年过七十,讲话却中气十足,聊天时手上打包的动作也不见放慢。
刘奶奶的前半生,是典型50后农村妇女的写照。
19岁时,她听从父母安排,与上工前匆匆赶来相看的丈夫遥遥相对,连脸都没看清就嫁了过去。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时代旋律下,她挣工分和干家务两肩挑。丈夫每天下班后自顾自地休息,而她在从事一天劳动回家后,还要接着操持家务,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十年。
刘奶奶的记账本(访者图)
直到五十岁那年,刘奶奶做了场大手术。人生中第一次住院,却顿顿吃的残羹冷炙。因为她的丈夫,每天都紧着填饱自己的肚子后,才不慌不忙地送病号饭。躺在床上不便行动的刘奶奶没有抱怨,心却彻底凉了。
暗自吞下苦果后自我麻痹式地过糊涂日子——这是很多女性在面临婚姻困境时的选择。她们偶尔也会在社交媒体上大肆唾骂丈夫的恶行,却只是絮絮叨叨地发泄情绪后,回到家中接着当无情的家务机器。
但一言不发的刘奶奶,走出了不同的路。
再回到家时,她进入了丈夫口中的“老年叛逆期”,虽无法像苏敏一样开着车去看世界,但她用无限期离开家务来宣告决心,在忘年交的建议下去找自己的天地,并开启了一系列的“家庭暴动”。
刘奶奶在五十岁时上岗单位食堂的大师傅,在兢兢业业的工作中接受年轻人的夸赞——她厨艺极佳,但在过去几十年,从未得到丈夫和儿子的称赞。
与此同时,刘奶奶更加关注家里的女人。
她鼓励囿于家庭的儿媳妇出去工作,对展露重男轻女观念的老伴怒目相斥,还推翻了家庭聚餐时女人忙碌的旧例,把牌桌上的儿子们赶进厨房……看似微不足道,但对50后女性来说,却是如此“出格”。
当刘奶奶从食堂大师傅岗位退下时,老头子窃喜终于有人做饭,没想到刘奶奶转头就进了服装厂剪线头,月入1500元。这让每月只有百元养老金的丈夫,在经济实力被全面碾压之后,只能走进厨房操持家务,接替刘奶奶前半生的工作。
家庭的本质是社会关系,必然要符合社会运行规律,经济独立是人格独立的前提,更是掌握话语权的先决条件。
打包流程(访者图)
在厂里工作时,刘奶奶还会义务照看工友们的孩子,她喜欢孩子,自己也有个宝贝孙女。
在大城市工作的孙女患上了抑郁症,文化程度不高的刘奶奶努力地想要理解却没有实在明白。但她没有任何的指责和质疑,她直接打电话对孙女说:“回家来,奶奶养你。”
让孩子放弃城里的工作回家?——此事遭到家人的反对,但在刘奶奶这里没有苦口婆心劝说,只发脾气让有意见的人滚出去。
等孙女到家后,刘奶奶什么也没提,只是每天盯着她按时吃药。然后两人在工厂的角落里,干着活,聊着天,度过温馨的祖孙时光。
日复一日,原本孙女只是单纯地来厂里陪奶奶,后来开始接受学习新东西。有机器空闲时,她就请婶婶们教自己缝纫,后来学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奶奶车了两双新袖套。
看到孙女眉间的阴霾渐渐散开,刘奶奶觉得很欣慰。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好转,但至少最亲爱的人在身边,可以好好照看。
刘奶奶不太会去开导孩子,会的是用实际行动支持,用劳动和平凡的生活去开解。那些生活的真谛和女性独立的道理,就藏在一汤一饭,一针一线里。
结语
服装加工厂的女人们的人生,本质上是日渐觉醒中的基层女性的缩影。
她们挣扎在艰难的生存中,却不断地焕发独立意志;她们没有为女性主义高声呐喊,却在不知不觉中挪动着步子缓慢靠近;她们无法抹去男权社会所带来伤痕,却早已在体内爆发了一场微型革命。
她们直面恋爱、婚姻、生活、工作这些长期困扰女性主义的问题,走出了自己的坚定和不屈,没有被某一种叙事所束缚,逐渐走出传统女性的规驯,也没有走入“像个男人一样活着”的对立面,只是尽力前行。
大海虽然都是一望无垠的蔚蓝,但仔细聆听每一片打落在礁石上的海浪,激起的潮水声都是如此不同。
我们不能用精英叙事去绑架所有的女性,因为这种标准既不切实际也谈不上尊重,不过是一种慕强的伪装。而那些愿意用自己的努力走下去的女性,哪怕只是微小的一步,也值得最高荣耀的赞誉。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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