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动画行业打工,倒欠八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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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新周刊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动画, 公司, 行业, 动画电影, 剧本
涉及行业:体育休闲/文化娱乐, 服务业
涉及职业:白领受雇者
地点: 无
相关议题:工资报酬, 拖欠工资, 工作时间, 实习
- 动画行业的实习工资很低,有时甚至没有工资,对于初入行的年轻人来说,这意味着他们在追求梦想的同时,可能要面对经济上的困难。
- 动画从业者在加班熬夜完成项目的同时,有的公司却未能按约定为员工缴纳公积金和社保,这不仅违反了劳动者的权益,也让员工在未来面临更大的生活不确定性。
- 动画行业的薪资普遍不高,即使是有经验的从业者,也可能因为项目不稳定而收入波动,这使得他们在生活上经常处于捉襟见肘的状态。
- 动画行业的人才流失严重,经验丰富的从业者因为行业内的种种不利条件而选择离开,这不仅影响了行业的健康发展,也使得剩下的从业者承受更大的工作压力。
- 动画制作中,剧本和演出的质量直接影响作品的成败,但由于行业内对这些环节的重视不足,导致许多潜在的好作品未能呈现给观众,这反映了动画行业在追求商业利益时忽视了创作本质和劳动者权益的问题。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日剧《Legal High 2》如此形容那些画动画的人:“能够创作出少女在花田里奔跑的动画的人,就是那种在花田里奔跑的人吗?怎么可能,他们是走火入魔地伏案工作,呕心沥血地燃烧生命、创造作品的人。”
以打工人的视角来看,国产动画不是个高薪的行业,更有其不成熟的地方。但无论如何,依然有一群人正在拼尽全力,制作出他们心中理想的动画作品。
作者 | 阿瑞
编辑 | DR
题图 | 《凡人歌》
在崛起之路上的国产动画,今年似乎差了点运气。
被视为动画电影“大本营”的暑期档已经过去,多部作品的票房成绩却不甚理想。27部动画电影里,15部作品票房破千万,但其中,国产仅占5部。暑期档13部国产动画的总票房为5.59亿元,作为对比,去年暑期档仅《长安三万里》票房就达到18亿之多。
至于今年,除了春节档狂揽20亿的《熊出没·逆转时空》、贡献了暑期动画电影近8成票房的《白蛇:浮生》,再也找不到一部票房过亿的国产动画电影。
(图/《伞少女》)
而更小众的二维动画,情况或许也不乐观。暑期档的《伞少女》,仅获一千多万票房,导演在社交平台发文透露了背后的艰辛:二维动画公司或裁员或倒闭,人才正在不断流失。
如果要给不同行业的工作加以定义,对于年轻人来说,动画自然算得上离梦想最近的那一类。但若把视角转向打工人,在那些真正投身于“梦工厂”的人眼中,国产动画行业究竟是怎样的?新周刊和四位不同岗位的从业者聊了聊他们的经历。
“打了一年工,我倒欠八千块”
这届年轻人与动画缘分的起点是相似的,他们大多从小就开始看国内外的动画,渐渐产生了对创作的向往。
2000年出生的Mola喜欢画画,作为艺术生考上了一所动画学院。“刚上大学时,第一次自己练习制作简单的火柴人小动画,发现角色在我笔下拥有了生命原来是这么奇妙。”
学校课程与实践存在不小的差距。好的动画学院会鼓励学生做原创独立动画,但一般的动画学院更多是照本宣科,仅仅从老师那里学习,对工作应用的帮助不大。
于是Mola从大一开始就自己尝试接动画外包和实习。“二维动画公司实习工资很低,甚至可能没有工资。有的公司会提供培训,但也不是包教包会。”
当人物动起来,就像拥有了生命。(图/@画动画的Mola)
Mola大概是用人单位最喜欢的那种大学生——“应届毕业有两年工作经验”。大学期间,她从中割开始接触实际的动画业务。所谓中割,即两张原画之间插入的过渡画面。画中割是难度最低的一个工种,正适合Mola这样的学生入行练手。而随着经验升级,Mola到大四毕业时,已经是能够画第一原画的熟练工了。
毕业之后,她顺利进入某视频平台。和当年画中割时每张4到6元的薪资相比,这份工作的待遇相当不错。但她的主要工作内容,也“仅仅”是给进口的番剧修改画面,以达到平台过审的要求,比如“打马赛克、加衣服、擦掉血迹”。
Mola觉得这不算是真正参与到动画制作中,一年后便跳槽到了动画公司。
但即便离梦想更近一步,职场现实也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
这家公司虽然有原创作品,但也会接外包项目,而Mola没有选择项目的权利,无论多么磨人都不能拒绝。
更绝的是,在受不了提出离职后,Mola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公司一直没有给她缴纳公积金。
“入职时他们说很多外包员工都要求不交五险一金,问能不能也不给我交,我不同意,但没想到他们偷偷没交公积金。”Mola还发现,自己的社保也是按照最低基数缴纳的。在她强烈要求下,公司才给她按照实际工资为基数进行补缴,并开始给其他同事缴纳公积金。
Mola感叹:“之前赶片子熬了一个又一个通宵,现在觉得真是可笑。”
《一人之下·锈铁重现》剧照。
26岁的李三果一直在动画行业做后期,同样经常加班。“下午三点上班,早的话深夜一两点下班,晚了就凌晨四五点,更忙就要通宵了。”最忙的时候,他的同事甚至会住在公司。
动画不是一个高薪的行业,有从业者在网上晒出工资,月入两千块并非罕见。刚毕业时,李三果的工资也只有三千元出头,每月房租要一千多元,加上其他日常花销,他过着捉襟见肘的生活。
眼见涨薪无望,李三果干了一年就选择辞职,不但没有攒下积蓄,花呗和借呗还欠了八千多元。
后来,李三果跳槽过几次,一直没有离开动画行业,工资最高涨到过每月八千元,但并不稳定,没有项目时,依然只有三四千元的底薪可拿。他待过一家公司,因为甲方拖欠尾款,有几个月没能按时发工资。他还通过一些同行得知,某家业内小有名气的公司,最近半年都没有发过工资。
至于那家给他开出过八千元工资的公司,老板是富二代,因为个人兴趣选择了开动画公司,但并不懂动画,也不怎么插手管理,目前已经因经营不善倒闭,还亏了大几百万,“老板说他再也不会碰二维动画了”。
一些光影、水火的特效,都是由后期完成的。(图/《大鱼海棠》)
李三果同时也是一位B站UP主,有时会拍视频讲动画行业的从业经历,引来很多同行围观。大家聚集在他的评论区和粉丝群,话题往往少不了“要不要转行”。
“我找过粉丝群的人一起做外包,后来再找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转行了。好多人熬不住,就离开了。”
门槛最低的剧本,其实最难做
小A在日本动画行业做过五年美术背景,有位资深作画监督曾问她:“你们中国明明有悠久的历史,为什么没有做出更多(好的动画IP),只有《西游记》?”
扁平的人物、无法自圆其说的剧情、产量大而精品少……国产动画这些屡被诟病的问题,在行业内外都称得上老生常谈,用“屋漏偏逢连夜雨”来形容都不为过。
正如《伞少女》导演沈杰所说,这部动画电影拉投资花了两年,找编剧写剧本又花了一年半。这期间,团队没有动画电影可做,不少人因为等不及而离开。所以,当投资方给出定稿剧本时,就算明知它不够好,团队还是开启了制作。
“因为每一轮修改,基本都是以半年为单位的,半年后,剧本真的能好吗?二维的人才一向是单向流出的。”
这只猴子,不止一次造就了中国爆款动画和游戏。(图/《大闹天宫》)
李三果刚毕业时,有位组长曾尽心尽力地教他,“颜色怎么调,为什么要这样调,他都会说得很详细”。动画行业非常依赖“传帮带”的模式,如果经验丰富的人才不断流失,新人的摸索会更艰难。
在优先保障生存的前提下,打磨剧本成了某种奢望。在整个影视行业,好编剧都是稀缺的;而且与真人影视剧相比,动画项目能够给编剧的报酬要低很多,自然更难请得动好的编剧。所以很多时候,哪怕被吐槽剧情稀烂,大银幕上呈现给观众的动画故事,也已经是整个团队竭尽全力的最佳结果。
不过,在行业浸淫了几年,Mola认为这并不是单纯的金钱问题,“很多导演是学画画出身,没有系统学过编剧。他们想要表达自己的想法,很少会考虑请专业的编剧”。
动画制作的每一个环节都有技术门槛,唯独编剧看似没有。“很多人觉得剧本随便拿起笔就能写,但其实不是这样的。”
无论设定多么宏大或者微小,讲好一个故事并不容易。(图/《新神榜:杨戬》)
Mola参与制作的一部动画,第一版剧情几乎是“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导演不小心把一个关键的角色“忘在一边”,导致出现了许多逻辑漏洞。即使后来尽力挽救,作品播出时,依然被观众批评剧情生硬。
她有过和导演想法不一致的时候,却“没有什么反驳的余地,只能接受”。剧本往往由掌握话语权的那个人决定,有时是导演,有时是投资人或老板。
“我们老板有一次亲自做编剧,结果被批评得很惨,后来他就不插手了。就算手下没人敢提,如果网上舆论声量很大,老板们是会知道的。但有些老板看到还有人买单,能赚到钱,就不会考虑改进。”
K也是一个喜欢动画的年轻人,出于对这个行业的好奇,他曾入职一家动画公司的宣传部门。这家公司原本打算推出一部电影,但在受邀观看动态分镜(动态分镜可以理解为一部动画的“草稿”,已经定下了每个镜头的内容,只是未经细化、上色、配音)时,各部门同事发现了很多不合理的剧情问题,包括不尊重女性的情节。
但在听到同事的现场建议后,执导影片的中年男导演表现得很意外,似乎不太能理解这些批评。好在最终老板一锤定音,认为剧本不过关,毙了这个项目。
K也为某部动画电影的专家研讨会写过宣传稿。“参与人员全都是老年男性专家,给出的意见很浮于表面,和年轻人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图/《年会不能停》)
流水线上的动画人,无能为力
倘若动画不够吸引人,除了剧本以外,往往还有“演出”的问题。
由于并非真人表演,动画角色的“表演”是否真实,需要依赖制作者的“演出”。因此,日本许多公司会专设演出一职。小A称,演出非常重要,相当于导演助手,主要职责是画静态分镜并监督整集动画的质量,一个团队会有一位总导演和两到三位演出。
小A在2021年从日本回到中国。她对比发现:“国内的动画公司往往不重视演出,甚至不设演出职位,把原本属于演出的工作丢给了动态分镜师,但其中很多人不会画静态分镜,连镜头语言、专业术语都不知道。”
静态分镜决定了每个镜头的构图和移动、人物动作、台词、时长等,对后续的制作起着提纲挈领的作用。(图/《白箱》)
在日本,一个人要由资深演出带教多年,才有能力独立担任演出,达到较好的效果。而在中国,演出却可能被丢给刚毕业的大学生来做。Mola是冲着有做演出的机会而跳槽到动画公司的,但实际工作中,她感到自己“更像个万能工具人”。
对于参与人员众多的项目而言,如何统筹决定了效率高低。开会时,导演会告诉各部门需要做什么,但落实到每个环节,依然难以避免“各干各的”。
Mola做原画师时就遇到过,连最简单的文件命名都没有统一规范,“我要翻很多文件才能看明白前一个人在画些什么”。流程常常是导演制定的,只考虑他本人的方便。“每个导演有不同的习惯,有的导演喜欢用PS,那后面的人就遭殃了。”
连续的动画需要保持前后统一。(图/《白箱》)
小A指出,插画与动画的区别,就在于是否连续。“总导演负责定下整体基调,没有精力去盯每个镜头,所以每个环节都需要一位负责人把团队带起来。”统一每个画师的画风、质量是监督和演出的责任,确保项目在预算内按时完成是制片的责任。
在日本,制片会像秘书一样细心协助每个部门,帮忙解决问题。但在国内,制片往往只把员工们看成手下,“如果出了问题,他们更希望画师自己承担责任”。
动画的制作有如一条流水线,当流程跑动起来,每一次反复修改都意味着成本的增加。前期剧本和分镜确定后,即便不够完美,也几乎无法再改动剧情,螺丝钉们只能埋头做好各自的工作。
而当作品完成后,面向公众的宣传则更为重要。
作为宣传人员,K时常需要与其他部门沟通,却常常难以推进。“我的主要工作是将动画获得的成绩宣传出去,例如获奖、参展、出海等,但和相关部门索要资料时,他们常常显得事不关己。”
K的职责范围有些模糊,他原本只负责企业宣传,但渐渐还需要做不少面向观众的宣传工作。
《制作进行》以制片人的视角,讲解日本动画的制作流程。
K认为,宣发是需要多方讨论配合的,但在某动画电影上映前,公司把宣发工作全权交给了宣发公司。电影上映后,排片率不理想,公司拿出一笔预算,打算再独立做一套宣发,但他们并不懂如何做,反而浪费了资金。
“他们很难抓到观众的情绪点,也想不到提前准备相关物料,结果还要我这个辅助人员当晚加班剪视频。”作为曾经的媒体从业者,K不理解公司没有进行话题策划,“如果想上热搜,平台也需要有具体的话题”。
最终,K离职了。因为长期加班的同时,他还要被借调到别的部门做社群运营。“一部已经下映的电影,为什么还要做社群?”他终于明白,动画公司的职能部门并非他理想中的工作岗位,也离他喜欢的动画太遥远。
热爱动画,不是打工人的弱点
在日本时,小A也经常加班,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身体吃不消是她回国的原因。“有次加班后我想休假,原本答应的美监却改口说‘别人都在忙,只有你休息不太好,你可以帮别人分担一些工作,这样别人以后也会帮你’。”
但日本的动画公司不但会依法付加班费,且加班时长还能再换取休假。“日本劳务局很严格,有家动画背景公司不给医保,被罚了2亿多日元(约1000万元人民币),直接强制解散,社长被禁止开公司。”
据铃木敏夫所写的《吉卜力的天才们》,吉卜力工作室为员工建了一家托儿所。(图/《千与千寻》)
即使在日本,动画新人(中割)的工资也只有四五万日元(2000多元人民币),甚至不够付平均六七万日元的房租。“拼命熬,熬到作画监督助理就好过了。”虽然有升职加薪的希望,但初期非常考验一个人对动画的热爱。“因为太难熬,很多年轻人转行,日本动画也快断代了。”
小A觉得,动画行业最具有欺骗性的事,就是“为爱发电”。很多人因为热爱,所以不计较得失,再苦再累都愿意熬,更容易被过分压榨。“就算你不做,有的是年轻人愿意做。他们熬不下去了,还有下一拨年轻人。”
Mola跳槽时,也有广告公司开出更高的薪资,但她宁愿降薪也要去动画公司。经历过社保风波以后,她感慨:“一些低端的小公司可能本不该运营下去,它们却以自己赚不到钱为理由,损害员工应得的权益,从而得以存活,这是不合理的。”
当然,业内那些用心做作品的团队,也会给打工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前段时间,李三果第一次作为外包人员参与动画电影项目,签了不少协议。按下手印时,他感觉很“神圣”。工作中,每个工程文件都规范清晰,每一次修改意见都很详细。
(图/《白箱》)
无论如何,依然有一群人正在拼尽全力,制作出他们心中理想的动画作品。而参与其中的成就感,的确无可比拟。
K参与宣发的电影上映时,他特意让看首映礼的朋友帮忙拍了片尾字幕,定格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大银幕上的那瞬间。
小A的野心是一点点增加的。“一开始名字上了片尾字幕就满足了,后来希望自己名字的位置越来越靠前。入行这么久,总得有一些自己的作品吧,不然对不起自己的梦想和努力。”
从中割到原画,Mola的名字一直在片尾字幕,直到担任演出后,她的名字出现在了片头的字幕中。“感觉之前吃的苦、受的累都值了。”不过这种感觉并不能维持太久,第二天她依然觉得自己“充满班味”。
(图/《白箱》)
几位动画人都没有考虑过转行。“‘为爱发电’大概仅限于刚毕业的学生,工作几年后大家只是‘混口饭吃’,不谈虚的了。”李三果说,“但如果一定会离开,我应该是最后一批离开这个行业的人。”
日剧《Legal High 2》如此形容那些画动画的人:“能够创作出少女在花田里奔跑的动画的人,就是那种在花田里奔跑的人吗?怎么可能,他们是走火入魔地伏案工作,呕心沥血地燃烧生命、创造作品的人。”
只是对观众而言,当期待被不断透支,国产动画的成长速度,或许还需要再快些。
校对:遇见;运营:嘻嘻;排版:冼晓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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