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校生说 | 我生命中的“剩”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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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妈妈, 工钱, 厂里, 工资, 回家
涉及行业:制造业
涉及职业:青年学生/职校/实习生, 蓝领受雇者
地点: 无
相关议题:
- 厂里工作的母亲带回家厂里剩下的食物,孩子们靠这些吃上好的鱼肉和河鲜。
- 母亲后来去一家饭店工作,但因年龄大被辞退,之后在药厂和办事处煮饭,经常受到欺负。
- 孩子们为了赚钱,卖保健酒,但只赚了三十块钱。
- 母亲在办事处煮饭,每天要喂饱四五十个当官的,工作量很大,但只有一千八百块钱的工资。
- 家庭领取低保,母亲省吃俭用照顾孩子们读书。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我妈大概从四十岁起就在厂里煮饭了。那个厂在工业园里,周围一片片楼房,我妈在最后面那间楼里做事。最开始是帮忙打下手,那时候我还可以去蹭吃蹭喝,大家看我是小孩也不理我,笑一笑就过去了。厂里到处是人,机器轰隆轰隆地响,每个人仿佛木偶一样不停地干活。
好多阿姨亲切地告诉我,要好好读书,以后就不至于打工。有时候妈妈会带好多好吃的,比如木耳炒肉,都是厂里人不要剩下的,我妈就拿回家给我吃。一般她下午四点回来,我们边等我爸回来。我拿了条毛巾,装作店小二的模样,看见我爸就说:“您来了,客官请上座。”爸爸就笑着骂我,然后把剩菜热了热。
好多人吃不上的东西我们能吃上,比如鱼肉、市场上卖十多块钱一斤的河鲜,我一分钱不花就能吃到,我为我妈妈骄傲。以至于我对于家里的青菜“不太待见”,看见青菜我就“罢工”。每天放学,我就盼着妈妈回来,站在一楼楼顶上,远远地望着路上妈妈是不是回来了,不知道她今天又带了什么回来,我那时觉得每天都有惊喜。
可是厂里后来请了大师傅,也请了其余打下手的人,他们就不要我妈妈了,于是我妈就去一家饭店做事,也是帮忙洗洗碗切切菜。我看过我妈做事,一刻不停地洗菜,白菜好洗,包菜有点麻烦,要一片片剥离下来,一天要处理几十斤。我妈面朝着水,不断地撕开包菜,我看见她的汗滴流在脖子上,没空擦。
那时候经常有许多厨房不要的鸡鸭内脏,最多的就是鸭肠鸡肠,那里面有很多很多屎,但我和姐姐不介意,拿把大剪刀,把剪刀固定到椅子上,拿鸡肠往上撞,这方法是我们实验了好久才发现的。有时候鸡屎鸭屎没清理干净,会飞到嘴巴里,所以我和姐姐都吃过,我认为鸡屎有点苦,我姐姐却认为鸡屎有点清香的味道。
清理干净后,我们就会拿面粉洗一洗,我妈告诉我这样洗得干净些,但我们却舍不得这些面,想积多了做包子吃,所以我们一般只放一点点,爸爸回来了就会说:“哎,这鸡肠怎么有股味?”但是我们都不介意,我爸以前做过包子,也知道怎么做肠子,所以他会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怎么清理。
可是好日子不长久,我妈妈年纪大了,干活不太利索,经常要很晚下班。我们饿得肚子咕咕叫也没有等到妈妈回家,于是走了四公里路去找妈妈。路上可以看见那家最大的饭店,金碧辉煌,大老远就可以看见霓虹灯,客人络绎不绝,有人在门口招待客人——“欢迎您下次光临”。我从后面绕到了厨房,厨房很小,到处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大家好像打仗那样匆匆忙忙,没有人偷懒。
妈妈的同事说我妈妈做事太慢了,在这里干活都要快,搞不好的话就不要她了。我看见我妈做事确实也不快,慢条斯理的,以前她利索得很,现在却连腰都弯不下来了,每次下蹲都得一点点挪,站起来也慢慢的,以前利索的劲好像一夜之间没了。
我知道我妈已经老了,听到他们的话心里不是滋味,也害怕失去吃鸡肠的机会,就要我妈做快点。妈妈只是笑了笑,做快了一点。我想上去帮忙,却被赶开了,妈妈大声说:“只要你把学习搞好,就算为家里做事了。”
那个妈妈的同事告诉我,我妈妈跟他们说最近身体不太好,但以后做事会快起来的,结果他们就认为我妈妈可能得了什么病,没过几天就把妈妈辞退了。
妈妈那天特别失落,没有精神,黑着脸就回家了。我问她怎么了,她从热水壶里倒了杯开水,说:“你妈妈老了,他们不要妈妈做事了。”
我妈妈在家里休息了一个星期,就想着赶紧去找个事做,刚好在我们家旁边的药厂里煮饭的需要一个打下手的人,我妈妈就去了。他们觉得我妈年纪大了,本来不想要的,但是工资实在太低了,找不到人,于是也将就把我妈留下了。那里的人好一些,我妈妈天天把我和姐姐喊过去吃个包子馒头。那里的保安看见我会主动打招呼,不像其他人爱理不理的,可能是他们听说我父亲过世了。
我妈妈没干多久,那老板就投资失败跑路了。我妈妈几年的工资都没拿到,好多人的工资都被扣着,还好厂里剩下几个人,他们雇我妈妈接着煮饭。
有时候还会有几个卖保健酒的单子,经理请不起人,就五十块钱一天让我妈妈和另外几个人一起做。我妈妈看是按人头算钱的,把我拉了过来。我也想喝点酒,听说喝了酒就可以解忧忘愁。
当时我十四岁,说算我四十块钱的工钱。我只是贴贴标签,把纸盒子展开然后把酒放进去,结果我干了一个星期,他们却只给我三十块钱。我妈妈去问,他们却说账目上没多少钱,最后让我带了几瓶保健酒回去,好像是有名的牌子,说拿去卖就抵工资了。
我卖不掉,跑到路上跟人家说我有瓶好酒,壮阳的。没人理我,我扯开嗓子喊,大家觉得一个这么年轻的小伙子卖保健酒,太奇怪了,吸引了不少人。马路上风很大,我拿个杯子倒了点御寒,顺带也给别人试尝。那酒有一股艾草的香气,一下飘得到处都是,结果喝的人不少,还吧唧嘴,买的没几个,一问价钱都走了。
我降价到十块钱一瓶,才有几个慢慢索索地掏出钱,我连忙把钱拿了过来,生怕他们后悔。我在马路牙子上,吹了一天的冷气和尾气,卖了三瓶得三十块钱,后面就卖不动了。我就自己偷偷喝了,只感觉脸上火热热的,有一股火气冲到脑门子里,我妈发现就把酒给丢了。我喜欢喝酒应该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后来我妈妈失业在家,准备找村长帮忙找个工作,像我三娘一样扫大街也行。天无绝人之路,村长介绍妈妈到办事处煮饭,天天要喂饱四五十个当官的,煮大锅饭我妈妈拿手,可他们还是从其他地方调来个有编制的厨师,我妈妈尽受他们的气。
厨师胖胖的,圆滚滚的,他的媳妇有点瘦。妈妈想给我们拿点鸡鸭鱼肉,他们不乐意,我妈妈说:“吃不完浪费了,我家里有两个孩子想吃吃,可以吗?”那厨师不乐意,摆着张臭脸,仗着自己有编制,说:“这是公家的饭,应该归公家所有。”于是他把那些剩饭剩菜都拿回家,喂鸡喂鸭。
我妈妈在他手底下,做事一定要快,有时候连续五六个小时都是切菜、洗菜,还要上菜、煮饭、分饭、洗碗、扫地,总而言之一句话:能干的事必须干,不能干的事也要干。做了几个月,妈妈好像老了十年,但我妈却不想辞工,尽管只有一千八百块钱,怎么着也是个工作,省吃俭用够养活我们一家了。
那时候我爸爸已经去世了,我们一家领着低保,但妈妈还要照顾我们读书。那时我有点瞧不起妈妈,别的同学有几百块钱的零花钱,我却每天一块钱都没有,学校要买课外辅导书的时候,我都不敢跟妈妈提。好几年就靠妈妈挣的这一千八百元养活我们长大。
村里办事处介绍了一个安乐学区的宿舍楼,去那里搞卫生,都是一年扫一次,非常脏。我也会去帮忙,那里的人都很邋遢,开完会,剩下烟蒂和不要的旧纸和旧书。有时候还得搬重物,记得那个时候我搬个几次就累得站不起来。
有时候这些废书能卖个几十块钱,被领导看见了,他就不给工钱,说废书当工钱了,我觉得很气恼,但是一有机会我和我妈都会去。我上课的时候,那几十斤的垃圾就得我妈妈一个人搬了。后来听别人说如果我妈不是贫困户连纸都别想拿,更不要说工钱了。
后来他们换了我妈去扫卫生,结果一百块的工钱被领导们推脱了两年也没拿到。那时我妈妈养了好多鸡,大概有十多只,她专门买生了虫的,或者是泛黄的米,因为便宜,有时候喂鸡,有时候自己吃。
那米闻起来比一般的米还要香,但是吃起来就不怎么样了,有一种吃馊米的感觉,但能吃饱就行,管这么多干嘛。那时候我奶奶还没去世,她来我们家我就煮好米,她走了就煮差米,不想让其他人看了我们笑话。但日子还是入不敷出,我们就申请了助学金,每个月几百块,好歹最困难的那几年过去了。
在我上职专的时候,当时正是高考结束后没多久,大家都开心地查看成绩。我走在马路上,阿姨们聚在一起说着家常,看见了我,吐了口水,接着炫耀她们的儿子考上了什么大学。我没留意撞了一个学生,那学生看了看我,冷哼了一声,自顾自走了。
这天我很高兴发了三千块钱工资,想买个猪蹄回家准备炖上。刚好遇见我二叔,他平日不怎么跟我来往,他家里挺有钱的,大儿子还是个公务员,二儿子考上了一本,正要好好庆祝,三儿子下个月也要当兵去了,他远远地喊我明天去吃席。我告诉了我大伯,大伯跟我商量,明天封个八十的红包,我说那就把买猪蹄的钱省下来了,刚好可以大吃一顿。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用电动摩托载着我妈,早早就到了。二叔忙得很,我让我妈去了老人那一桌,自己随便找了个胶凳子就坐上了。我看见外面开了小车的人一个个走了过来,二叔一个个去迎接他们,他们也客客气气地交谈起来。快开席的时候,到处坐满了人,十几桌都不够坐的,二叔就要我和他家的长工一起站着吃,我答应了,我把我的红包给了二叔,二叔看了一眼,摆了摆手,说:“还要啥红包嘛,你吃就行了。”我也说了句吉利话。
二叔很高兴,说:“我家仔考上一本了,我叫他学计算机,怎么以后也不是个干苦力的。”他拿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说:“我三儿子考上了士官,那以后就是当军官的,怎么也能混出个名堂。”他们说着说着就问起了我最近的情况,我妈见他问起我,就说我在打工,他们又问在哪个厂做啥,我妈告诉他在电子厂做流水线,二叔就看着我妈说:“不如来我这帮忙,两千块钱还是可以的,总好过打流水线,我来教教侄子怎么做生意。”我妈只是陪笑。
酒足饭饱,大家陆陆续续走了,二叔醉醺醺地把我喊了过来,对我说:“侄儿子,你来这坐,你估计是坐不上主席了,今天来给你坐一回。“我有点尴尬,结果二叔把我硬是按在那里,说:“我最近忙,你要不来我这帮帮忙?”我说我有事要做,二叔就当着大家面笑骂着说:“宁愿自己去玩,都不给你家二叔做事。”
他手底下的长工没怎么吃饱,看见二叔那里还有点菜,就走了过去。二叔把菜倒在他碗里,让他来这坐,那个长工却说:“没事,我蹲着吃挺好。”二叔把堂哥喊了下来,叫他去泡杯普洱,堂哥跟我说:“这是花了三万块钱买的,存了三四年,顶好喝了,要不是今天叔叔伯伯来了,我绝对不拆。”
茶好了,有一种海鲜的味道。我妈跟老人问了好,就笑着说今天吃个道谢了,我就把我妈载在摩托车后面,前面好多小车挡了路,我就只能让他们挪一挪车,叔叔伯伯们说等会等会,半个钟头后,他们喝好了,慢慢悠悠把车挪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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