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东「给兄弟交社保」后,外卖骑手的困境解决了吗? Initium Media

发布日期: 2025-06-11
来源网站:theinitium.com
作者:
主题分类:劳动者处境
内容类型:深度报道或非虚构写作
关键词:外卖骑手, 众包, 跑外卖, 送外卖, 骑手, 京东, 美团, 平台, 全职
涉及行业:外卖, 服务业
涉及职业:蓝领受雇者
地点:

相关议题:就业, 灵活就业/零工经济/平台劳动, 社会保障(五险一金)

  • 京东宣布为全职骑手缴纳五险一金,但实际只有极少数“全职骑手”岗位,且名额有限,大部分骑手无法享受社保保障。
  • 京东全职骑手的单价低于众包骑手,不能拒单,实际到手收入因社保缴纳反而减少,平台通过降低单价来弥补社保成本。
  • 众包骑手新手期收入较高,但保护期结束后需缴纳押金,单量和收入迅速下降,优质订单优先分配给全职骑手,众包骑手权益受限。
  • 外卖骑手流动性大,平均留任时间短,社保缴纳年限要求高,异地转移手续复杂,导致多数骑手难以持续享有社保权益。
  • 许多骑手因债务压力和短期工作需求,更关注即时收入,对社保保障兴趣有限,部分人担心缴纳社保的实际收益和未来可得性。

以上摘要由系统自动生成,仅供参考,若要使用需对照原文确认。

京东开了个「好头」?

跑去京东的骑手们,陆续又回来了。

在上海送了两年美团外卖的赵云豪听站长聊起这事,丝毫不意外,手机里的几个骑手微信群早就预测到了这个走向:京东入局外卖业带来的红利,持续不了太久。

今年2月19日,京东宣布,自3月1日起为全职骑手缴纳「五险一金」,为兼职骑手提供意外险和健康医疗险。这一打破行业惯例的决定一举登上热搜,也让「京东外卖」这一早在去年3月就镶嵌在京东APP主页的不起眼业务为大众熟知。

过去,平台会通过众包、劳务外包、个体工商户注册等模式与旗下众百万骑手们切割劳动关系,对于常年处于无保障状态的零工群体而言,京东「缴纳社保」的承诺无疑是一份具有吸引力的邀请。

为了应来自京东的竞争,美团很快推出了针对骑手的「激励」计划:当日送单达到一定数量,可解锁50元至100元不等的奖金。但站里还是有很多人离开。除了社保,另一个吸引大家纷纷跳槽京东的原因,是直接收益:在「京东众包」配送一单的收入,是「美团众包」的1.5倍。

在大陆外卖平台,骑手往往被分为「全职」与「众包」,「众包」特指兼职外卖员。

北京某站点的骑手杨文杰就在这当口去了京东。11个小时、52单、460元,若在美团,最后一个数字会缩减到大概350元。「新的平台加入,对谁都是好事。」杨文杰滑著收入页面说。

2023年,杨文杰来到美团做全职骑手。「众包你可以拒单,自主选择工作时间,但是单价低。全职不能拒单,还要接受站点管理,但拿得多。」杨文杰总结。今年截至5月,他在美团只申请到半天休息时间。「京东众包」则结合了两者优点,工作时间、形式自由,收入也高。

算上此前在饿了么的两年、闪送的一年,杨文杰已在北京送了五年外卖。他今年31岁,也想稳定下来,在京东跑了两天众包后,提交了「全职骑手」的申请信。随后就进入了漫长的等待。

和他一样等待的,还有深圳的达达骑手张国健。去年5月,达达宣布「业务全面融入京东生态」,「京东小时达」和「京东到家」等配送业务亦统一整合为「秒送」。现在,京东外卖的订单主要由达达骑手配送。

最开始看到新闻,张国健和周围的达达骑手内心都恍惚了一下,深入了解,才明白「京东给骑手交社保」这一精简过的热搜词条下藏著一个大多数人都迈不过去的门槛:有社保的只有「京东全职骑手」这一岗位;名额有限,能加入的,基本都是各地区的「单王」。

「一天跑十二三个小时,接七十单。」张国健咂嘴,「这得拿命跑。」等了几天,没收到线下面试的通知,他就不再惦记了。过了两天,一些晋升为全职的骑手们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却让张国健不由庆幸,好在,他没通过。

大家发现,全职骑手的单价竟一反常态地比「众包」的单价还低,而且,他们不能拒绝。「四五块的单子也要跑。」熟悉的骑手向张国健抱怨。几个人一聊,拼凑出了一个早被猜想过的可能。

中国的社保分为城镇职工保险与城乡居民保险两部分,职工保险通常适用于企业职工或灵活就业人员。居民保险则主要覆盖无工作单位的城乡居民,包括学生、儿童、老年人及未就业人员等。

职工保险按月缴纳,由单位与个人共同承担,单位承担约2/3,占「大头」。因此,缴纳社保后到手工资会变少,但一些骑手还是愿意给自己求个保障,「毕竟整体还是赚了。」张国健说。

平台显然也注意到了骑手群体对缴纳社保后的担忧,京东2月24日宣称,骑手现金收入「绝不会」因为缴纳五险一金而减少。可现在看来,京东并没像老板刘强东所承诺的「对兄弟负责」,而是用压低全职骑手单价的方式,来填补为他们缴纳社保的支出。

「羊毛出在羊身上。」很多骑手这样表示。

奔著「直接收益」而来的京东众包骑手们也觉出了不对。加入京东后,有几天「新手保护期」,派的单子好接送、单价高,还有「免罚券」。保护期过去后,就要缴纳押金,解锁不同档次的接单待遇。杨文杰交了「500元」,是第二高的档次,能接的单子却越来越少,收入也直线变低。不到两周,跑11小时赚到的钱就从460降到了310。

「因为整体单子少了,好单子给全职,下雨天他们接不过来了就给众包。」河南一名众包骑手说。上个月大雨,系统同时给他派了六单,他不敢骑快,导致外卖全部超时,最终扣了钱。他愤愤不平道:「我用命在跑的,平台是不干人事。」

单量减少的原因之一,可能和平台优惠力度的降低有关。北京一名居家工作者称:「最早听说京东外卖的确是因为社保那个新闻,但真的让我选择它,还是因为有优惠券。」他平时的午餐预算在30元左右,那几天,仅用一半的价格就能点到同品质的外卖。

这没能持续多久。5月13日,央视新闻报道,市场监管总局同四个部门,针对当前外卖行业竞争中存在的「突出问题」,约谈京东、美团、饿了么等平台。

「价格战」告终后,京东作为新平台的问题也暴露了出来。「它根本就不想让人吃到饭。」杨文杰骂,京东的接送顺序、导航远不如美团合理,但骑手若因此送餐延误,仍会被平台处罚。他明显感觉到,最近点京东外卖的人变少了。

赵云豪的站长没有为难这些去了京东又想回来的骑手,「哪里好干去哪里,大家都一样。」赵云豪说。而且,「外卖这行业流动性太大了,站长也缺人。」

今年2月,紧随京东,美团和饿了么也先后发布声明,美团称,将于今年二季度为全国范围内的全职及稳定兼职骑手缴纳社保,但截至发稿,两家平台均未公布进一步的举措。

「因为京东外卖不行了,(其他外卖平台)也就没必要和你演了。」一名美团骑手说。

「你都跑外卖了,还想著社保呢?」

和「平台是否承担起了责任」一同走入「骑手社保」话题中心的,是骑手「自己的意愿」。

一些观点认为,骑手往往只想赚快钱,社保会影响到手工资,因此大多人是「不想交」的。上海某美团站点负责人肯定了这个说法,他直言:「站里50%的人都背著债,等著钱还,没心思考虑社保。」海南一名有负债的骑手表示,当地两三千元的工作遍地都是,想多赚点,只有跑外卖。

以北京社保缴费标准(2024年7月至2025年6月)为例,职工最低缴费为每月每人2526.78元,其中单位缴费为1807.57元,个人为719.21元;如果以「灵活就业人员」身份自主参保,仅「基本养老保险费」和「基本医疗保险费」两项,就已达到1940.52元。随著缴费基数逐年上调,这个数字每年还会增长。

「这已经差不多是将近一周的工资了。」一名北京骑手说。

外卖配送工作的「短工龄」和中国社保要求的「长年限」之间的矛盾,是骑手在社保缴纳问题上的另一个痛点。

受身边一些已经成家骑手的影响,杨文杰也犹豫过是否要交社保,但想了想未来的出路,简单查了下法规,最后又放弃了。「谁也不会跑几十年外卖,这两年交了,过两年呢?是不是就没用了?」他计划,这两年攒些钱,35岁以后回四川老家做点小买卖。

和杨文杰一样,将跑外卖视为人生「过渡」的骑手不在少数。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副院长张丹丹2024年底对某头部外卖平台3万余名骑手的调研显示,骑手的平均留任时间仅约6个月,近一半(49.3%)不足一年。南开大学社会学院课题组基于4.1万份样本数据撰写的《外卖骑手生活世界研究报告》中提到,近八成(79.76%)骑手都是跨区域流动。

按照规定,中国养老保险的最低缴费年限是15年。渐进式延迟法定退休年龄实施后,从2030年开始,养老保险最低缴费年限每年延长6个月,2039年时最低缴费年限达到20年。

对于「骑手」这一流动性极大的工作而言,即使愿意维持长年限的社保,但还要面对社保异地转移的麻烦。

武汉大学社会保障教研室负责人王增文接受《界面新闻》采访时提到,目前各地政策在缴费基数、参保门槛、待遇衔接方面有显著差别。现行养老保险全国统筹仍处于「省级统筹+中央调剂」过渡阶段,骑手在流动时会面临转移困难。「以浙江骑手转至北京为例,需办理社保关系转移手续,期间可能损失3-6个月缴费记录。」

「主要还是现在的社保制度让人不敢相信,到时候取不出来咋整?」张国健担忧。

2013年起,张国健先后在苏州工业园和深圳富士康工作过几年,这些工厂按最低缴费基准为员工缴纳五险一金。但他受不了流水线「两班倒」的作息,2017年,跟著朋友成为没有夜班也没有社保的骑手大军的一员。社保刚断缴时,他也有过犹豫,但学生时的经历,让他很快按下了杂想。

张国健在东北一个资源型城市长大,1997年他读高中时,这里正经历国企改制引发的下岗潮。学校和「矿里」挨得近,今天喝了老鼠药自杀的是哪个双职工家庭的消息,总此起彼伏地穿过墙壁;放学回家,从来繁荣的道路上挤满一排排修自行车的小摊位,骑自行车的都没这么多。这惨淡的场景给当时的他注入一连串对未来的迷茫。

「国企铁饭碗这么稳定的工作都靠不住,没有什么能靠得住的。」张国健从记忆中回过神。跑外卖一个月的工资比在富士康要多两千,对他来说,多出来的钱与其交社保,还不如握在手里实在。尤其是前段时间,在微信视频号刷到「延迟退休」「医保涵盖种类变少」的新闻后,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推断。现在,他给自己设立的保障措施就是早起早睡、多锻炼、送单别太急,不要像前两年一样,为了不超时,不得不闯红灯。

赵云豪今年21岁,在一些已成家老骑手的眼里,他有些「铺张、无规划」:几千块的电动车,说换就换;三十多元的午餐,吃起来从不心疼;对于社保,却是满不在乎。

但赵云豪觉得,比起在不在乎,社保这个概念更像是天生和他「无关」的。

赵云豪在河南乡村长大,父母能交的只有「新农合」(注:新型农村合作医疗)。新农合只是医保,缴费低、报销比例也低。至于养老保险、失业保险等属于城镇居民的社保种类,他很少感受过它们的作用。

初中毕业,赵云豪来到江浙打工,美发、餐饮等没有学历门槛也不交社保的工作都试了个遍,最后来到美团,暂时稳定了下来。根据美团研究院的数据,和他一样来自乡县地区的骑手占到全国81.6%。

「这是我们这个层次的人,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赵云豪自嘲地说。和身边骑手偶尔聊起「社保」的话题,大家也只有一个反应:「你都跑外卖了,还想著社保呢?」

一名在上海送了两年外卖的骑手说:「大家心里就觉得,这好像就是人下人的工作。」

「其实我们大家心里都知道,交社保一个月会多很多钱,除了医疗、养老,还会有失业保障,以后买房补贴啥的也都会有。」赵云豪喃喃,「我们其实都知道。」

外卖业的系统性歧视

「被排挤」的感受,出现在送每一单外卖的路上。

张国健有时会害怕接到送往某个方向的订单,通往那里的道路似乎没给骑手留下任何空间。马路牙子下是机动车道,马路牙子上是人行道和开著门的底商。他在哪里骑都不对。

深圳早期的道路规划并未给非机动车留出太多空间,而是通过设置「人非共板」,让非机动车与行人在同一板块通行。2024年起,深圳才陆续在重点道路机动车道隔出一小块区域,供自行车、电动车通行。不只深圳,济南、广州等一些城市都存在「非机动车道缺少」的问题。

在这「历史遗留问题」的解决尚未赶上新交通形态的时间空档,执法者的严格,会让骑手进一步陷入两难境地。

幸运时,遇到老交警,对方会把张国健拦下,让他注意安全,不要在机动车道上开,但大多时候遇到的都是年轻交警,上来直接开罚单。

「深圳这个地方,没有人情味。」张国健咂嘴。

即使是正常行驶,骑手们也常面临安全风险。去年九月,林乐奕所在的小队,有名骑手被小车撞倒,抢救无效去世,有人把现场视频发到了小队群里,反复确定他并未违反交通规则;赵云豪的堂哥也在上海送外卖,前几天,他行到路口处等红灯,绿灯一到刚要通行,就被一辆飞驰而来猛然右转的奔驰别倒在地。「上海这边的大车也是不守规则,看不到你,不会让著你的。」赵云豪说。

「美团」和「饿了么」的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这样穿梭在城市间的灵活就业人群有将近1200万人。根据公开数据,当年全国发生的外卖骑手交通事故达到1.2万宗。而平台提供的保障,只有每天2元到3元不等的保险,钱也要骑手自己出。

「其实要不到赔偿。」赵云豪扶著堂哥坐在宿舍下舖,说:「赔付规则很复杂,标准很高。」堂哥想申请平台的补偿,发现需要到与之合作的检定中心验伤,「到骨折的程度才行。」这每天三元的支出,更大的作用是,能免除因出车祸导致的送餐延误赔偿。

在许多骑手看来,本应为员工提供庇护和保障的平台才是最「没有人情味」的。

杨文杰在北京五年,熟悉了这里的几乎每一条道路,但有一个目的地,他仍有些抗拒:城中村。这里挤满了和他一样从外地来务工的人员,每月支付较低的房租,就能在工作地点附近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城中村的道路歪歪绕绕,每栋楼的编号没有规则,导航也找不准它的位置;一幢三层高的楼里,不知道藏著多少个找不上门的门牌号,每次来,都要提前打电话确认交接地点。耗时耗力,配送费却没增加半点。

类似这样发生在配送「最后一公里」的「无效劳动」对于骑手而言是常态。

去年11月,四川骑手林乐奕接了一单商超外卖:两箱水,要送到9层。当天小区电梯停电,她只能一层层爬上去。系统在计算配送费时,考虑更多的是天气状况、路线长短以及配送难度,对于「爬楼」这类在老旧小区及停电时的额外劳动,只能在配送结束后,由骑手自己申请补贴。

「难度很高,」林乐奕说,「你要量好重量,把照片上传,确定超重了才能通过申请。」如果商家没有秤,中途又找不到称重的地方,爬楼只能是「白爬」,不爬,则会倒扣钱。

类似的事件在网上多次引发讨论,网民分为两派,一派认为,骑手既然接了配送费,就有义务爬楼送餐,一派认为,这是「系统」在转移矛盾,以压榨骑手的方式讨好顾客。

一名骑手试图为自己辩驳,但他说不出「漂亮话」,一开口,就被骂声评论了几十层。在「消费者」明显占据上风的小红书上,外卖骑手也因此和美甲师、私房烘焙店、宝妈一同被盖上带有调侃性质的「最不能惹四大群体」的标签。

歧视来自于方方面面。2023年,林乐奕所在的电商公司倒闭,准备送外卖过渡。她做了许多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赚钱面前,人人平等。但真的跑在路上,不对劲的感受还是接连冒出。有次,她穿著「阿迪达斯」的衣服送餐,小区保安态度友善地将她迎进,后来,在平台要求下穿上了美团制服,保安再看到她时立刻将她喝住。

平台牺牲骑手的正当权益来「讨好」顾客,是一些骑手的共识。

两年前,张国健在美团送餐,到了地点,才收到顾客的电话,说写错了地址,要求张国健把订单送到新的地方。张国健手里还压著几个单子,系统规划好了每个单子的派送路线和送达时间,他没法冒著扣钱的风险,答应对方这「不合理」的要求。

他和对方说明了缘由,建议对方找「美团跑腿」来送,结束了这一单。当天,他就收到了顾客的投诉和平台罚款500的处罚决定。「这也不是我的错啊。」张国健当即气愤地从美团离职,来到饿了么。一年后,在饿了么,他又一次遇到了类似的状况,这次罚得更多——算上这笔投诉,小站当月的投诉订单数量超过了限定额度,张国健只能「倒霉」地多交一份罚金。

类似的问题,骑手们也曾反映过、上报过,但平台并未推出任何有利于骑手的针对措施。一些人发觉了这个漏洞,甚至利用规则,下单时填写近一些的地址,少付配送费,骑手快到时,才告诉他们真正的地址。赵云豪前两天遇到了这样一单,多跑了十几公里。「他如果是无意写错,我们也能接受,毕竟干这行,但故意这样就真的很恶心了。」赵云豪说。

现在,赵云豪加入的美团小站每两天召集全部全职骑手开会,交流他们遇到的新问题:导航不准、定位有误……接著提出解决方案。至于将这些普遍性的问题上报给平台,让平台优化规划,他们对此已经不抱希望了。

月入过万口号下的现实

杨文杰有时候觉得,好像他们只是一批工具,不被尊重,也没法有自我。5月底,杨文杰不想在京东众包干下去了,提交了辞呈后,有了半天休息时间。待在屋子里,他心里一阵空虚和无措,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能干什么。

「你不能在太年轻的时候就送外卖,不然就出不来了。」杨文杰说。他做骑手是个巧合,2020年,他在老家干不下去,想到北京这个大城市找找机会,当时正值疫情,落地即要隔离14天,但若加入饿了么,当天就能工作。刚开始,杨文杰觉得这工作简直给他们带来了新的可能,自由、钱多。前两年他做服务员时,连看一眼手机都会被罚款。

送久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完全全被送单占据了。九点起床,九点下班,除了送外卖,没有任何个人生活,没有人际关系,谈恋爱更是别想;几年下来,除了混个路熟,再没掌握到半点技能。最让杨文杰后怕的是,他觉得自己没有别的出路了,在这个行业做过,就不愿回到钱少事多的其他服务业。

他加了几个骑手群,现在懒得再点开,一旦有一个骑手吐槽,群里的戾气立刻就会升级,止也止不住,连带著影响他。

张国健今年45岁,现有的社交圈还是十年前在富士康时积累的那一批人。他没有结婚,也没谈恋爱,在深圳城中村租了个80平米的房子,有空了大家就会来这里聚聚,他很少觉得孤单。直到有次做手术,独自躺在手术台的那一刻,他心里不住念到:还是有个人陪著好。

如果自行调整工作时间,让出一部分给生活,会怎样?张国健的答案是:会越来越接不到单。

北京某商场附近,几个骑手将车停靠在路边,坐在车上,百无聊赖刷著手机。每年春天,是外卖的淡季,一整个下午,可能都接不到几个高价单,但他们只能等,一但有单子到来,就要立刻恢复工作状态。杨文杰说:「这很磨人,一天下来也是11个小时,赚不到什么钱。」

也有骑手能豁免于这项季节规律。「有单子就接,无论几块钱的,系统后台看到你单子多了,就会给你派更多单子。」张国健说。

这两年,美团和京东等平台在「全职」和「众包」之间有加入了几种派送模式,例如「众包小队」,将骑手类型分得更具体。林乐奕解释:「众包小队还是隶属于众包,不像全职一样完全听平台管控,但是要听小队的安排,比起普通众包,会更不自由一点。」

去年年底,林乐奕找到了工作,但下班之后,她还是会跑众包,赚些外快。和她一样把送外卖当作兼职的人不在少数。根据美团2024年发布的数据,全年接单天数超过260天的高频骑手仅占11%,低频骑手和业余骑手分别为41%和48%。

安徽一名白天坐办公室、晚上送外卖的众包骑手说,这份兼职门槛低,不用线下培训,工作内容也轻松,用不著和同事内卷、勾心斗角。

「业余骑手」的名单在不断丰富,大学生群体也挤入其中。今年刚大一的王涛就趁著课后时间跑起了众包,高峰时间跑三个小时,也能赚个百来块。「现在就业环境不好,不知道毕业之后能做什么,还不如现在出来历练一下咯。」王涛说。

年轻群体的涌入,无形之间,也抬高了平台招人的门槛。虽然美团曾发布声明,不会依据年龄招募、辞退骑手,但赵云豪很清楚记得,站长选人时,会优先选年轻些的,年纪大一些的这两年就会被拒之门外。

一些年长些的骑手抱怨:「你们这些高学历、有社保的人,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去做,为什么还要来抢我们的饭碗呢?」

一名河南众包骑手无奈:这两年公司效益不好,降本增效,他刚买的房子还需要换房贷,只能跑外卖来填;一名海口骑手清晰记得,两个月前,他还给一家美发店的老板娘送过餐,前几天再看到她,已经和他是同行了。

林乐奕曾刷到过不少骑手「月入过万」的新闻,现在,再看到这类消息时,她只会快速滑过去。她所在的小队有一个出名的「单王」,为了家里生病的女儿,每天从六点跑到晚上十一点。算下来,一个月到手七千多块。根据美团2025年第一季度的数据,只有一线城市(北上广深)的高频骑手,平均月收入才将将过万(10010)。

「这还是整月无休,拼命抢单,一天干十二个小时才能挣到的。」一名骑手说。

如今已「退役」的云南骑手王伟习惯在社交平台上关注和外卖有关的帖子,接著在评论区留言,奉劝大家趁早远离这一行。前两年为了多赚钱,王伟总会风雨无阻地接单,尤其是下雪、寒冷的天气,单子格外多。他在裤腿膝盖的位置垫了电热毯,寒风一钻,几年下来还是得了「老寒腿」。「现在疼得上厕所都困难。」王伟说,「看似赚了很多钱,但是一无所得。」

「价格战」被官方叫停后,美团的激励计划也陆续「降级」了。「越来越难达到拿钱的标准。」赵云豪说。

2020年,自《人物》的报道《外卖骑手,困在系统里》让骑手权益走入舆论中心后,骑手相关的报道泉涌一样喷发,美团等平台也陆续做出了一些改变。但在赵云豪看来,都只是应付舆论的形式主义。

「比如超过一定工作时间就会强制下线,看似保障骑手安全,但是呢,他给设置的是14个小时。」赵云豪说,「而且,站点也会帮你上线。」

杨文杰偶尔闲下来会刷抖音,看到外国骑手的待遇,心里一阵羡慕,他不明白,为何在国外,蓝领这类让人瞧不起的工作,赚得竟会很多。他把这归结于「中国人口太多」。「如果中国人都不生,过几十年少一半,你看他们重不重视,会不会对骑手待遇好一点。」杨文杰说。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孙萍在《过渡劳动:平台经济下的外卖骑手》一书中提到:随著平台零工的到来,「雇佣关系」这一在过去维持劳动持久感最重要的契约正在日渐失效。而骑手这样一群由「巨大互联网红利」和「加速城镇化」催生的劳动者,仍充满了不确定性。第九次中国职工队伍状况调查结果显示,骑手在内的中国新就业形态劳动者已达8400万人,占职工总数的21%。

2021年,人社部等八部门联文将新业态从业人员分为符合确立劳动关系情形、不完全符合确定劳动关系情形、以及不符合劳动关系情形(民事法律关系)三类。对于符合确立劳动关系情形的,「企业应当依法与劳动者订立劳动合同」。但关于分类细则,以及怎样与骑手这一以「网约配送员」之名被官方认定的职业适配,目前仍只存在于民间讨论中。

张国健不再关注全职申请是否有通过了,父母今年已经七十岁,有一身老年病,上个月他们做了手术,需要人照顾。弟弟同样在外打工,他有自己的小家要顾。

刚跑外卖那两年,家人不太接受,他们早年的设想是,让家里这个大学生进入体制,和他姑父一样,退休金都能拿到5000 ,不再重蹈他们每月只领150的覆辙。随著张国健每月按时往家打钱,类似的唠叨也少了。张国健一直觉得,想真正给骑手提高待遇、保障,不能是由平台牵头,而是要国家层面出台相关法规。「企业向善的可能性不大,我们的法律层面一定要做出改变。否则即使京东占了很大的外卖份额,那京东很可能会变成下一个美团。」

(文中受访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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