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死在烈日下，一句“辛苦了”就完事了？

这个夏天，给人最大的感受就是「热」。

热到什么程度？上海人在阳台地上煎熟了牛排，重庆博物馆都融化了。

但当你抱怨“热死了”的时候，有群人，真的正在被活生生热死。

7月5号，西安建筑工人王建禄，在回家途中，无声地倒在了马路上。

当时，他头戴黄色安全帽，身上衣服全汗湿了，就像从水里拎出来一样。

那几天，西安正经历70多年以来，最热的夏天，地面的温度超过60℃，足以煎熟鸡蛋。

△王建禄晕倒在地 | 图源：@南方都市报

尽管被路过的好心人发现送到医院，但最终还是没救过来，死亡记录上写着：热射病。

这个听起来有点陌生的病，其实就是中暑最严重的情况。

可以简单理解为，气温高，散热慢，导致人体热量积攒过多，五脏六腑就像是在热水里煮熟了一样。

去世前，王建禄在高温环境持续工作了9小时，被送到医院时，体温高达43℃。可以说，是被活活热死的。

但其实，热射病的防治办法，非常简单：

避免长期待在高温环境下；避免剧烈运动；补水、补盐、多休息……病发后，第一时间送到医院，早点把温度降下来。

如果能早一个小时离开工地，或许，王建禄就能活下来，

在工友们的眼里，他“特别老实，有没有人监督都一个样，从来不偷懒”。

但没有人天生爱劳累，他之所以如此拼命，是为了给儿子攒学费。

2015年，儿子第一次考上大学，但为了早点挣钱补贴家用，选择退学去打工。

后来在姐姐的劝说之下，才回到学校复读。今年高考拿了镇上的第一名，本打算9月份去上大学。

然而王建禄去年辛苦打拼的近6万元工资，一直被拖欠，最后被催得没办法，老板给他打了个欠条，说6月30号付清，结果只是一张空头支票。

为了能拿到现钱，他开始打零工。去世当天，他刚拿到了自己日结的工资：260元。

但也正因为是打零工，没有签劳动合同，所以很难要到死亡补偿款。

经此一遭，王建禄即将上大学的儿子，决定再次退学打工。

女儿也为了父亲的身后事，每天奔走于各地，经常通宵无眠，但得到的答案却都是：“不关我的事”。

直到王建禄的死讯，登上微博热搜的第二天，他的家人，才终于拿到了拖欠一年的工资。

女儿想不明白：“我们一家人都很努力地想把生活过好，为什么命运却总是百般刁难？”

夺走王建禄生命的热射病，可以说是一种极其势力的病。

它专挑身体脆弱的老人，和不得不长期暴露在高温下的基层劳动者下手。

对后者来说，比起少一分收入，忍耐酷暑要容易得多。

而他们中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高温中暗藏的危险。

我与装修工人刘柏松的相识，起源于他在电梯里脱口而出的一句：“好热啊”。

因为疫情的缘故，他在家待了2个月没有工作。

对于很多想逃离996的年轻人来说，两个月不工作，或许是件大好事，但对于他来说，却是无尽的焦虑，“我们临时工，不干活就没有收入，家里老人孩子都等着钱呢。”

如今好不容易疫情好转，终于能出来干活儿了，他根本不敢休息。

中暑对于他来说，不过家常便饭。心慌、没力气、头痛……都是不影响干活儿的小症状，喝瓶藿香正气水就行。

除非呕吐昏迷，“能干的情况还得干，挣着人家钱呢”。

△藿香正气水才是生活 | 图源：微博网友

高温补贴，属于听过，但从没见过的存在。偶尔能遇到给买点水的老板，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维权，似乎是那些“坐办公室里的人”的战场，刘柏松认为自己没有准入资格，“有些权益，咱都知道，但你也不能要，要的话，你工作就没了”。

他的女儿今年升高三，读的私立学校，一年光学费就要2万。儿子也要升初中了，学费补课费加起来，一年也要上万。

他很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好好读书，不像现在的孩子，都知道读书的重要，“咱们没有那么好的关系，只有靠自己。”

不管是早些年的“寒门贵子”，还是最近陷入风波的“小镇做题家”，背后站着的，就是这些累死累活，也要送孩子读书的家长。

这是唯一向上走的路，是仅有的“逆天改命”之机。

没有什么惨绝人寰的经历，也没有什么伟大英雄的标签。

热射病威胁下的基层劳动者们，只为了活着本身，就已经用尽力气。

截至7月12日，今年的高温已持续30天，覆盖国土面积达502.1万平方公里，影响人口超过9亿人。

日最高气温达到 35℃ 以上时，露天工作以及工作场所温度不能降低到 33℃ 以下的劳动者，可以享受高温补贴；

日最高气温达到40℃以上，应当停止当日室外露天作业；

因高温天气停止工作、缩短工作时间的，用人单位不得扣除或降低劳动者工资。

责任抛到企业一边，但对于没有劳动保障、难维权的工人来说，鸡蛋压根碰不过石头。

在现在的环境下，经人介绍得到一份体力活，就已实属不易。他们根本不在意什么合同社保、福利津贴，只能用身体硬抗。

这看似是自由选择，背后却是隐蔽的不平等——

在钢筋水泥筑造的都市里，连自然气温都在因人下菜，不成比例地伤害更弱势、窘迫的底层劳动者。

2017年，中国与异常热浪相关的死亡人数，就有16299人，死亡相关经济损失高达613.04亿元。

但因为受害者大多是老弱病残、体力劳动者和贫困人群，所以长期不为人所关注。

但我希望，能有更多人意识到热射病的存在与危险，不要再有下一个王建禄。

但是在网络世界里，他们的生活，却是另一副模样。

他们“用奉献书写最美敬业福”；他们被领导暖心慰问；他们被媒体争相报道，转发评论全是：“辛苦了，最美的人”。

一句好伟大、好敬业，就消解了基层劳动者面临的困境。

看客仅存的自我感动，没有丝毫帮助。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的“辛苦”，依旧没有减轻。

刘柏松和工友们，每天奔走于工作、吃饭、睡觉的三点一线，很少看手机。

他们没有“无聊”这么奢侈的情绪，“这个年岁，生活压力大，考虑不了这么多的事”。

工人们没觉得自己伟大，也很少抱怨辛苦。

浙江嘉兴的绿化工人小锦，每天凌晨三点多起床，开始一天的工作。

她们绿化队20多个人，晚上住在三层楼的毛坯房里，白天则要负责70万平米的绿化。

△绿化队居住环境 | 图源：受访对象

高温把浙江烤成了“折工”，41.8℃的天气，热到破了历史纪录。

而小锦感受到高温的侵袭，是在一个平常的早晨。

那天早上8点左右，她背上的衣服，就已经全汗湿了。

一股股热风吹过来，人无处可藏，空气里都是灰尘的味道。

春天的时候，她一天喝2升水。到了夏天，她买下一个5升装的大水壶，一天下来，喝得干干净净。

我问她，40多度的天气里，站在烫脚的地面上，心里在想什么，她说：“这钱难挣，以后要更省一点。”

△绿化队工作现场 | 图源：受访对象

在与刘柏松和小锦的谈话中，他们说的最多的就是：“习惯了，扛过去，没办法，情况就是这样”。

40度的高温下，小锦发展出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夏日哲学”——躲太阳。

拔草的时候，她会跟着树荫走，“大树下没太阳的地方，就先去拔，有太阳的地方，就等树荫转过去再拔”。

上半年，刘柏松待业在家，也没有怨天尤人，他说，“各行各业都受到了冲击，可以理解。”

可是没有抱怨，不能成为辛苦合理化的借口。

文明社会里，压迫都是心照不宣的，就像是容嬷嬷给紫薇扎针，痛却不见伤口。

敦促企业落实劳动法，高温补贴起码得发放到位。

只要有实际劳动关系，就受到劳动法保护。由包工头招用的建筑工人，也可以主动通过工伤认定进行维权。

不配合的用人单位，应充分运用举证责任倒置原则——如果用人单位认为不是工伤，要由用人单位承担举证责任。

同时，有关部门应加强宣传，让劳动者充分了解哪些属于常见职业病，让大家享受应得的工伤待遇。

摧毁一个人的往往不是辛苦，而是不公。

（感谢正在求职的林三撇，偶遇采访对象的阿梵对本文提供的帮助，文中小锦为化名）

1. 《一个西安建筑工人死于热射病》http://news.cyol.com/gb/articles/2022-07/27/content_mzQpPFVKA.html

2. 《西安工人因热射病去世，家属称去年欠薪昨刚结清！正前往工地》https://m.mp.oeeee.com/a/BAAFRD000020220717703802.html

3. 《别让热射病成为工伤认定盲区》https://t.ynet.cn/baijia/33116134.html